滾!夜天灝突然怒道,統統出去!原本儒雅溫文的臉上因酒意顯出幾分粗暴,一隻嵌珠金盃咣噹摔在地上,伴隨著數隻白瓷玉碟碎落,刺耳的聲音在大殿裡空蕩蕩地迴響。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後,怕是早將母後忘了……
殷皇後和七哥如今深受榮寵,殿下難道就不擔心……
我們三人一母所生,自會全力扶助殿下……
殿下莫要猶豫,若看得他們坐大,便無法收拾了……
殿下,遲恐生變……
殿下……
殿下……
殿下……
給我住口!夜天灝狂喝一聲,不可笑嗎這就是自己的親生兄弟,剛剛害了鸞飛,一步步謀奪儲君之位的兄弟。都瘋了,從數年前看著父皇的所作所為,到今日兄弟明槍暗箭,身邊所有的人,都瘋了……
不知何處而來的冷風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宮帷長幔,整個天地彷彿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正宮中高高在上金碧輝煌的那張龍椅,驅使著所有人為之瘋魔。
夜天灝大笑不止,忍不住嗆咳,卻被人顫抖著撲上來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
這嬌聲淚雨,他分辨著看去,卻是自己的結髮妻子,太子妃衛如。
太子妃已被太子嚇得手足無措,隻是喚道:殿下這是怎麼了來人哪!快宣禦醫!
夜天灝一把將她拽到眼前,一邊笑一邊道:回去告訴衛相,他找錯人了,我不稀罕!叫他速速將女兒另嫁别人吧!還有每日伺候在身邊的女人,哪一個不是爭奪那龍椅的籌碼亦步亦趨地環繞在自己身邊,就連鸞飛也是一樣。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開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說什麼
夜天灝眼底映著殿中明晃晃的燭火,如同山泉冷冽:從今日起再沒有東宮太子,也沒有太子妃。他在四周尋找片刻,抓起幕帷後長案上的紙筆,龍飛鳳舞寫下一紙休書丟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說罷長笑著往大殿深處而去。
太子妃妝容淩亂地坐在那裡,怔怔看著夜天灝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白紙黑字的休書緩緩地落在眼前,被寒風吹得反覆幾下,又遠遠飄走了。不知坐了多久,淚痕已乾,她終於扶著身邊長案站起來,將髮際釵環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宮門洞開,慘白雪地陰森一片,一陣刺骨的長風呼嘯而入,吹得金帷亂舞。重重燭火禁不起寒風,紛紛熄滅,華麗的東宮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淵。
半個時辰後,伺候太子妃的小侍女端著蔘湯送到寢宮,隻見梁上白綾長掛,太子妃一身素白宮裝懸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殞。
小侍女嚇得驚恐大叫,蔘湯摔落滿地,轉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卻駭然發現,寢宮深處點點燃起妖烈的火焰,整個東宮濃煙滾滾而上,火借風勢,沿瓊樓玉宇迅速攀升,吞噬著人間富麗堂皇的美夢。
寢宮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盞燃燒的長燭,笑著站在明煙烈火間,清澈眸中染滿了沖天長焰,那裡是屬於死亡的平靜和滿足。
刑部尚書吳起鈞自致遠殿退出來,天光未明,
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深冬徹骨嚴寒,然而他卻汗透衣衫,站在階前穩了穩心神,這才慢慢往宮外走去。
東宮前夜走水,大火險些燒至大正宮,幸虧撲救及時,未曾釀成大禍,隻是好端端的東宮卻已化作一片焦墟。侍衛們拚死救了太子出來,然太子妃卻慘死火場。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宮人說太子妃死於自儘,而這大火亦是太子親手縱的。
事情非同小可,誰也不敢怠慢,緊接著便報奏了天帝,如今這宮裡哪還有半點兒新春冊後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蟬,生怕一句話說錯,惹禍上身。
吳起鈞尚未出致遠殿,便見幾個內廷侍衛同太子往這邊來,避到一旁:臣吳起鈞見過殿下。
夜天灝神色淡遠,朦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隻覺得他似乎微微笑了笑:吳大人,什麼殿下,如今我隻是你刑部的戴罪之人罷了。
吳起鈞額頭滲出汗來,忙道:殿下言重,臣豈敢。
夜天灝哈哈一笑,徑直往宣室裡去了。
卿塵和孫仕默不作聲地站在天帝身側,一天一夜未睡,卻誰也不覺睏意。
自吳起鈞出去後,天帝面色陰鬱,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奏報東宮失火的條陳。太子對親手縱火供認不諱,將太子妃的死也儘數攬到自己頭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兩人都知道,天帝此時是怒極了,心裡想必也傷透了,反倒靜了下來。
金猊火爐中炭火雖燒得紅旺,西宣室卻瀰漫著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進來跪在地上,天帝都沒有抬頭。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手中的條陳合起,點頭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竟連殺人放火也學會了,朕的好兒子。
夜天灝深深叩首,將象征著儲君身份的白玉冠取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叩首道:請父皇成全兒臣。
天帝冷冷地看著那頂白玉冠:成全你什麼做下這樣的事,拖出午門去斬了嗎!
夜天灝淡淡一笑:多謝父皇。
你!天帝猛地站起來,手指太子,身子氣得哆嗦,頭上襲來眩暈,竟一晃險些摔倒。
卿塵和孫仕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陛下!
兩人扶著天帝坐下,卿塵知道這是急怒攻心,勸道:陛下請息怒,保重龍體。
夜天灝跪在那裡,雙手緊握成拳,眼裡瞬間掠過無法掩飾的關切,卻很快又恢複了那漠然的態度。
天帝扶額坐在龍榻上,語氣中儘是失望:朕這麼多年,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竟換來你今天這樣!
夜天灝神情哀切:是兒臣的罪,若不是因為兒臣這個儲君,衍昭和衍暄兩位皇兄或許便不會死,這儲君之位,本就應該是他們的。
當年穆帝病故,其長子衍昭年方十歲,次子衍暄尚在繈褓之中。太後因幼主當國,恐生政亂,同鳳衍、衛宗平等輔政大臣力保當今天帝即位登基,封穆帝長子夜衍昭為儲君。但沒過幾年,夜衍昭自儘,夜衍暄病故,儲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灝身上。
天帝緩緩地站起來:你說什麼!
夜天灝再叩了個頭:聖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亂回京,屬下諸將卻連遭貶斥,自己也去了上將軍銜,空有一個儲君的名位。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氣傲,哪受得瞭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兒臣年齡相當,一向身體康健,聖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還有三皇叔……
夠了!他還要說,天帝揮手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用力之大連自己都踉蹌了一下。
夜天灝嘴角立刻溢位一縷殷紅的鮮血,天帝看著跪在身前的兒子:你當真,枉費朕一番苦心。
鮮紅的血跡沿夜天灝白玉般的肌膚流下,滴滴濺至青石地上。他神色輕蔑淒苦,笑容刺目驚心:兒臣,謝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氣得面色青白,被孫仕攙著,不斷搖頭,怒喝道:出去,你給朕出去!
卿塵和孫仕對視一眼,忙上前扶起夜天灝:殿下先回去吧。
夜天灝凝視日漸蒼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卿塵隨著送到外面,低聲道:殿下同皇上畢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
夜天灝扭頭看了看她,嘲弄般一笑:我的父皇、我的愛人、我的兄弟,哪個不是一片苦心不妨成全了他們,皆大歡喜。說罷高吟道,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披髮仰首大笑而去。
卿塵注視他遠去的背影,廊前長風吹來,捲起殘雪紛飛,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微微蹙眉,轉身對幾個內廷侍衛吩咐道: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記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們是問。
那侍衛中領班的正是冥執,微一點頭,帶人緊隨著夜天灝去了。
卿塵回去宣室,見天帝臉色已好了些,上前輕聲道:陛下,太子殿下隻是一時糊塗,陛下莫要著急,待他想明白了便好了。
天帝聲音疲憊而痛楚,合目搖頭,沉聲道:你替朕擬旨……停了許久,終於繼續道,太子自入主東宮以來,不法祖德,不遵朕訓,**肆惡,難出諸口,自即日起廢為庶人,貶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首,說到最後,竟是老淚縱橫。
卿塵心中一凜,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遠,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陛下三思……孫仕已跪在地上:陛下,涿州苦寒之地……
天帝驟然打斷他們:朕意已決,你等無須多言。卿塵擬旨!
卿塵徐徐走到案旁,手中之筆似有千斤之重,黃綾刺目,朱墨似血。寫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揮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義,都在這一道旨意中化為烏有,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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