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呀~”洛桑侷促地用右腳靴子根磨著石子地面,顯得很不好意思。他那動作,一下子就和我拉遠了距離。
他謙虛也好,客氣也好,我都能理解,可驟然間出現的疏離感是怎麼回事?難道他本來不想救我?不可能!
洛桑居然向我道歉:“許大哥,你不是奇怪我為啥知道你姓許嘛?其實,其實是我打開過你的腰包,看了你的身份證。不光是名字,我連你的出生日期也看到了。”
“哦~”我無所謂地點點頭。
翻看我的私人物品,確屬不太禮貌的行為,但責怪人家的前提是我沒有遇險,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被他偷窺秘密。而我那時都一腳踏進鬼門關了,他作為施救方弄清楚我的身份,實屬必要,我反而還得誇他很細心呢。
我說:“當時我的處境一定非常危險吧?你到底是怎麼救下我的,我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你撲向我的瞬間,我好像見到了你的影子。”
洛桑一個勁撓頭,答道:“是的,那真是生死一刻呀,辛虧你掉下去的時候用兩隻手扒住石頭邊緣,才延緩了時間。但我還是沒來得及抓住你,你往懸崖下掉了大概有幾十米,給幾棵老枝子盤在一起的樹接住,我才能爬到下面扯你。但你背的東西實在太沉了,我就算力氣大也拖不動,一旦壓斷樹枝,我們兩個都得摔到山穀裡去。實在沒辦法,我才鬆開你的手,扔掉你的負重,把你拉了上來。”
我越聽越膽寒,兩手緊緊捂著頭,阻止自己繼續腦補當時的畫面。
我情不自禁地想:“作為一個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失敗的人,真做好了去死的準備嗎?當死神降臨,很可能從此就能解脫的時候,我內心的感受可不是愉悅,而是無儘的恐懼,是那種對即將失去生命的恐懼!”
洛桑不僅老實善良,還十分善解人意。他看出我在瞭解如何被救的過程中心情起伏不定,便不來打擾我,而是安靜地望著火堆出神。
我正好就正視著他的側臉,沉重的心情忽然變輕,忍不住悄悄打量起了他。
額頭寬闊,眉骨突出,毛筆刷般的眉毛提亮了整張臉的立體感。高起的顴骨之下凹陷一對眼窩,眼珠給火光映得亮如飛螢,鐸鐸光芒卻更像來自於某種與蒼山古木一樣深邃的智慧。
挺直的鼻梁下一張闊口,嘴唇略厚,下巴微微上翹,組合出古樸的莊重感。以漢族人的眼光看,那像是不沾凡塵的臉,可實際在藏區男子中又不罕見,若將他比為山鷹的後代,有著盤旋於雪山之巔的高尚靈魂,大概一點也不過分。
當然最為獨特的是他的膚色,猶如做舊過的仿古銅器,火焰又為他鍍上一圈金屬紅的輪廓,明暗角度相宜,哪怕不說話,他也周身散發出山梁一般的壯美,於是我的自卑心理再度作祟,垂下眼皮,挪開了目光。
戴在手腕上的電子錶顯示,此時已過午夜十二點,我是才剛醒,洛桑估計得睡覺了,我卻沒看出他有睏意。
木柴燃燒時不停發出劈啪聲響,更反襯了山嶺的孤寂。偶爾從不知何處傳來一兩聲野獸的嗥叫,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洛桑卻是一派習以為常的淡定。
許久之後,他終於打破沉默說:“山裡的氣候和平地不一樣,越往上走越反常。九月底,折多山都該下一場大雪了,今年老天倒是猶猶豫豫的,老臉一下明亮一下陰沉,鬨了幾天也還沒下下來。不過照我看是快了,說不定等睡好覺,明早我們就能發現山和樹全白了,草窩子都給蓋得看不見了呢。”
我擔心地問:“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如果我們都睡著了,會不會不太安全?”
洛桑搖了搖頭說:“天黑之後不適合到處走動,我也還沒弄清這地方該怎麼走出去。折多山來的不多,你鑽進的又是沒開發過的地帶,以前要沒給馬幫開辟出小路,你估計爬不到那麼高。許大哥,我也真是佩服你,放著好好的大路不走,怎麼就想到要往這種荒山野嶺跑呢?你不怕死呀?”
“我......”平心靜氣的責備通常比大吼大叫更有威力,他訓得我不冷也微微發抖。
洛桑大概怕傷到我的自尊心,話題一轉又回到了下雪上,“山裡氣溫太低,我們又沒有睡袋,呼嚕嚕舒服地大睡當然不行,明早可能就全都醒不過來了。我們隻能輪流在篝火旁邊睡,看著表,每過二十分鐘就把睡著的人叫醒,醒著的人看著火不讓它滅。你别嫌這樣麻煩,這可是我們儲存體力,又不凍死最好的辦法。保持清醒就能順利活到明天早上。”
可惜呀,啥東西掉進山穀都好,偏偏連帳篷也掉進去了,否則我和洛桑就能擠在那頂單人帳篷裡,好歹湊合一夜。現在拖累到他,保不保得住命都是未知數,我可真是罪過!
洛桑真是說不出的機靈,看出我感到愧疚,反而來安慰我:“許大哥,我們藏人是遊牧民族,特别是川西藏族,祖輩大多還是馬幫出身,什麼樣的惡劣環境沒經曆過?就這小小一座折多山,比二郎山的險峻緩和多了,是難不倒我的。你放心,隻要捱到太陽出來,無論如何我也會儘快帶你走出去。我都好像能聽見大渡河嘩啦啦的水流聲了呢。”
我眼眶發熱,鼻子也酸酸的,一聲哽咽堵在喉嚨口,就是不敢放聲嚎啕出來。
鑒於我剛醒,洛桑同意他先睡。
臨睡前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在他知識量豐富又輕鬆的話語中,我暫時放下負罪感,虛心當起了“學生”。
高山氣候變化多端,完全不能與平地相比。並且山的高度每升高一千米,氣溫就降低大概六度,康定城此時若在七八度,我們所在的山區應該就隻有1度左右。
氣壓也與高度成反比,標準情況下,海拔每升高一百米氣壓就降低一千帕,幸虧我們已離開我在白天攀到的高度,下降了大概一百多米,這就是高反對我影響降低的原因。
仰頭看天,在這短短幾十分鐘內,我剛醒來時看見的點點星辰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山棱線那兒出現的深灰色下層雲。
洛桑沉悶地說:“你瞧那些雲的樣子,說明後半夜天氣真的要轉壞喲。”
我立即就變得憂心忡忡。下雪不怕,隻要不停添柴,篝火估計不至於給大雪壓熄,可萬一下大雨就慘了,洛桑既然沒在周圍找到山洞,就證明我們沒有棲身之所,雨澆熄篝火,又把我們淋得透濕,到時想不凍死也難了。
為防不測,哪怕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在20分鐘內保持清醒,也打算用手機設個鬨鈴。
腰包不還在嗎?那麼手機也能用,如果能搜到信號,還可以打求救電話呢!
手機也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我急忙拉開包鏈找到它,結果掏出來一看,欲哭無淚。
從那樣高的地方摔下來沒死,或許腰包也對我起了一定的護衛作用,可手機就沒那樣幸運了,我拿在手裡的廢物除去形狀,還有哪點像手機?以它碎裂的程度看,不管拿去哪家修理店大概也沒人樂意理我了。
好在電子手錶給衣服護著,竟沒有閃失,我用表設好鬧鐘,就督促洛桑快點躺下睡覺了。
他熟練地又脫下衣袍,鋪展開來,用非常專業的手法包裹自己,儘量將肩膀和上身裹緊,寬袖往頭底下墊,以保護脖子少受寒風侵襲。
這時我才弄清他插在腰裡的彎刀俗稱“斯甲巴”,又名“左插子”,藏族男性在野外行走時,那是標配的武器。
他身上穿的襯衣叫做氆氌大領衫,用料是毪(mú)子,一種用手工紡織的羊毛毛線(俗稱“吊毛線”)製作的布料。
可以當被子蓋的則是光板羊皮袍,內層絨毛豐厚,外層皮質堅硬,既可遮風擋雨,又能保暖防潮,對隨牧遷徙的人而言四季皆宜。也難怪蓋在身上能那樣溫暖,實在是比蓋棉被要舒服不少。
洛桑看起來不困,可一在火堆邊躺倒,將蓋不住的腿腳湊近篝火,就迷糊了起來。
他嘟嘟囔囔地說:“大哥,等輪到你睡的時候袍子還給你蓋。我身板子硬,烤著火凍不壞。”
在洛桑睡著後,我驚喜地發現天空飄起了雪花。
沒有下雨啊,那可真是連山神也在保佑著我們!
今天大難不死,如此幸運,是說明我命不該絕,還是因為藏族小夥洛桑的出現,他真如神祇一般來到了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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