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對於富人來說,過年是件很快樂的事兒,但對於窮人來說,過年就是過關,年關一詞,即由此而來。
年關是收租的日子,也是還錢的日子,對於窮人來說,這兩個詞都是要命的,足夠摧毀一個家庭。
如果是光棍一根的,倒也好辦,背上包袱出去躲債就是了。不過實話說,這種光棍平時也很難借到錢。
放債的也不是傻子,他們借你錢之前會評估你的家庭財產,夠不夠將來還債的。其中借債人的田地、房屋是主要抵押物。
如果這些都沒有,那麼至少要有個老婆或女兒,也算是硬通貨。請注意,兒子反而不怎麼受歡迎。
這倒不是人市上男人的行情不好,而是收債難度太高。一般人家,隻要還有一點辦法,寧可帶著兒子逃跑,也不會讓放債的帶走。
兒子代表著希望,代表著延續,有很多放債的去拉人家兒子時,對方家長忽然反悔,乃至拚命的,所以兒子實在不算是硬通貨。
老婆和女兒就好很多,極少有放債的因為去拉人家老婆和女兒,與對方發生拚命事件的。
所以放債人眼裡的抵押品順序依次為:土地、房屋、大女兒,二女兒,孩他娘,和葛大爺的順序差不多。
所以每到年關之下,人市就會格外熱鬨繁華,尤其是京城人市,來買賣的人群要比平時多幾倍。
賣人的人牙子都希望能趁除夕前把手裡的貨出手,因為從除夕到正月十五,人市是不準開的,錯過了除夕,就得多費半個月的糧食。
因為朝廷也是要臉面的,從除夕到正月十五,那是漫天神仙都在走親戚的時候,這時候說話都要格外注意,不能說喪氣話。
萬一哪個神仙姐姐低頭一看,喲嗬,這麼多買人賣人的,說明人間這日子過得不咋的啊。也就是說皇帝的工作乾得不咋地啊。
曆朝的皇帝都不願意在神仙面前丟臉,何況是篤通道教的嘉靖呢?
所以十五之前不但人市不開,大戶人家也一般不允許過重地懲罰奴仆,官府也不輕易開堂打板子,有什麼事兒等秋後再算賬!
而大戶人家也往往願意趁這個時段來補充家裡的奴仆,這時候貨源多,隨便挑,價格也好講,所以就造成了年前人市供銷兩旺的局面。
年關前,京城各路治安力量自然也很忙碌,四處檢查,防火防盜,但人市反而是個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所以,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今年人市裡等待交易的貨源裡,有很多比起往年來,未免顯得身強力壯了一些,而且男人的比例也高了一些。
因為,幾乎沒人把這些等待交易的貨源當人看,所以,被重點檢查身份的都是人牙子和買主,這些貨源反而檢查得很鬆。
嚴府也到人市買了幾個丫鬟和男仆,錦衣衛雖然看見了,卻也覺得很正常。
畢竟蕭風不光放走了嚴世藩的姬妾,很多被迫進入嚴府的仆從,願意走的也都被蕭風渾水摸魚的放走了。
偌大的嚴府,又有大喪事在操辦,需要的人手很多。嚴嵩每天都在內閣忙到天黑還不肯走,總不能靠嚴世藩推著小車四處奔走吧?
何況嚴世藩雖然獲罪,但嚴府仍然是嚴府,買幾個人補充一下不算什麼事兒,隻要嚴世藩不鬨什麼幺蛾子就行。
幾男幾女就這樣被管家帶進了嚴府,然後直接帶進了嚴世藩的中堂裡。嚴世藩坐在小車上,直直地看著他們。
領頭的男仆直起彎著的腰,從嚴世藩桌上拿起手巾擦了擦臉上的灰泥,露出一張豐神如玉,動人心魂的臉來。
“嚴兄,一别數年,風采依舊,别來無……?”
嚴世藩看看自己的兩條腿,不耐煩地擺擺手,意思是你要是不會客套就彆強行客套了。
“聖使,這次我已經押上了所有籌碼,不知你帶了什麼樣的人手來?”
蕭芹雖然淡定,但多年籌劃即將實行,也不免有些興奮,他指了指身後幾人。
“這十個人,都是聖教中身手最好的,最差的一個,也不弱於胭脂姐妹。留在人市中的還有五十人,也都是聖教的精銳。
另外,這幾天是各地戲班子密集進京的時候,每個戲班子中,至少有五個聖教的高手。算下來也有三十多人。
嚴兄,不止你押上了全部籌碼,我這次也是毫無保留,否則我怎會親自帶隊來京城呢。”
嚴世藩歎了口氣:“我調集了養在各地的死士,大概有五十人。
羅文龍給我回信,他親自帶著海盜和倭寇混編的高手也有五十人,已經到了京城附近。
如果是平時,這麼多人是進不來京城的,我們隻有這幾天時間,趁著年關之時,人多紛雜,京城各府進出運送貨物,才能混進來。
但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不是吃乾飯的,最多兩天時間,他們就能察覺出不對來。所以,從進城到動手,最多一天時間!”
蕭芹皺皺眉頭:“東廠呢?張遠那邊什麼情況?”
嚴世藩冷冷道:“東廠隻能騙,不能露。張遠此人雖然貪財好權,可那畢竟是東廠。
萬歲對東廠的信任不下於錦衣衛,這份信任並不是憑空來的。
我隻能騙張遠我要殺蕭風,這樣他就算察覺到一點異常,也隻會幫我,不會作對。
不過到最後關頭,他是一定會發現不對勁的,到那時候,他若投靠我們便罷,若有異動,就殺了他!”
蕭芹點點頭,表示讚同這個主意。然後,他問出了最擔心的事兒。
“蕭風會不會猜到你遭此慘敗,會有所行動呢?”
嚴世藩的獨眼閃爍不定:“或許會,他畢竟是蕭風。不過,他也不是神仙,就算他能算到我有動作,也未必能算到我造反。
就算能算到我造反,也算不出來我什麼時候動手,更算不到我會如何動手,如此,他就是知道又有何用?”
一直站在嚴世藩身邊,對蕭芹眉目傳情的漸漸此時忍不住皺眉,吞吞吐吐地插嘴(此處無車)。
“萬一蕭風能算出你會造反,就算他不知道你會何時動手,如何動手,難道他不能去向皇帝告發嗎?”
嚴世藩哼了一聲,並不回答。他又不是瞎子,當然看見漸漸對蕭芹的眼神,比看自己時還要淫蕩三分,簡直是恨不得撲上去對蕭芹用強的架勢。
蕭芹笑了笑,替嚴世藩回答:“皇帝剛剛重懲了嚴家,這時候誰告嚴家,都必須有真憑實據,即使如此,都難保會被懷疑人品不端。
更何況是告嚴家造反,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罪!若是查無實據,皇帝會立刻懷疑之前是被人利用了,不但嚴家可能馬上翻身,蕭風也會倒大黴的。”
漸漸見蕭芹看著自己,著力地挺挺胸脯:“那蕭風也可以偷偷告訴錦衣衛和順天府啊!”
蕭芹有意無意地看了漸漸的胸前一眼:“順天府那幾個人,抓抓小偷小摸還行,造反的事兒輪不到他們管。
錦衣衛是皇帝的親衛,造反是何等大事,若是蕭風真的告訴陸炳,陸炳就絕不敢瞞著嘉靖,這和直接告禦狀沒什麼區别。
何況,若是沒有真憑實據,陸炳也不會偏幫蕭風到這個地步,我猜,嚴兄手裡也有陸炳的把柄吧。”
嚴世藩冷笑一聲:“這是自然。如果陸炳有我造反的證據,第一個會來抓我,因為我既然是反賊了,就壓根沒機會對付他了。
可隻要他沒有證據,一擊不中,那我就能拉著他一起死。這一點,蕭風也有所察覺,他不敢平白對陸炳說什麼的。”
嚴世藩的後院已經空了,正妻也到嚴嵩那個院子裡,替嚴世藩給婆婆守孝去了,這些人都在後院住下了。
當屋裡隻剩下蕭芹和嚴世藩的時候,兩人對視片刻,幾乎同時開口。
“你的後路是什麼?”
蕭芹啞然失笑:“看來你我當真是知己啊,說吧,我不相信你會不留後路的,哪怕是到了這種地步。”
嚴世藩拍了拍自己的斷腿:“我就是要跑,也比你慢得多,是不是應該你先說啊?”
蕭芹搖搖頭:“我雖然有腿,可我是要衝鋒陷陣的。你雖然沒了腿,卻是留在後面的,誰跑得快,也很難說。”
嚴世藩點點頭,承認蕭芹說的有道理:“好吧,我告訴你,我在日本有土地,有財產,此次若敗,我會去日本,招兵買馬,捲土重來!你呢?”
蕭芹淡淡一笑:“苗疆,已在我掌控之下,此次若敗,我就不再寄希望於奇襲,而是舉起大旗,堂堂正正的起義。到時你我還可再度攜手。”
嚴世藩搖搖頭:“以苗疆一隅之地,造反無異於以卵擊石,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計謀嗎?”
蕭芹也搖搖頭:“日本遠隔重洋,你能帶多少人過去?有錢無兵,就是待宰的肥羊。
你不會這麼天真的,可是也有什麼沒告訴我的計劃?”
兩人相視一笑,都不再往下追問,蕭芹回房休息了。嚴世藩也吹熄了燈,就在黑暗中坐著。嚴府的一半瞬間籠罩在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傳出了響聲,嚴嵩回來了,然後前堂傳來聲音,嚴世藩的正妻從前院走了回來。
嚴府兩院的後院原本是有一個通著的月亮門,但隨著嚴世藩的女人越來越多,嚴嵩就命人將牆砌死了,眼不見心不煩。
所以此時替嚴世藩守孝的正妻也隻能從前院走回來。畢竟老公公回來了,兒媳婦還是要避嫌的,該嚴世藩去接班了。
正妻走進中堂,見嚴世藩在黑暗中端坐,嚇了一跳,歎了口氣,準備回後院自己的房間去。
“你去我的臥室睡吧,新買了幾個仆從,暫時安排在後院了,别衝撞了你。”
正妻搖搖頭,依舊向後院走去,嚴世藩冷喝一聲:“站住!我說話你沒聽見嗎?”
正妻站住了,在黑暗中看著嚴世藩的臉,忽然冷冷地開口。
“我不怕别人衝撞,我隻是不想睡在你房裡,我覺得噁心。”
嚴世藩愣住了,正妻是官宦家的小姐,知書達理,兩人成親時,嚴嵩還在南京當官呢,遠沒有後來這般顯赫。
所以嚴世藩雖然荒淫無度,對這位正妻還是比較尊重的。當然正妻也年近四旬,早已提不起他的興趣來。
兩人算是敬而遠之,誰也不管誰,但今天正妻的態度,卻大不相同,語氣中充滿了輕蔑和厭惡。
嚴世藩強忍怒火,淡淡的說:“看來真是牆倒眾人推啊,是不是蕭風來解救我姬妾之時,你也想過趁機離開啊?
可惜啊,你是正妻,並不在開釋之列!不過當時你若要走,我也不會阻攔,是不是後悔了?”
正妻冷笑道:“我既嫁入嚴家,就是嚴家的媳婦,公婆待我不薄,我生是嚴家人,死是嚴家鬼,有什麼可惜的。”
嚴世藩沉默片刻:“你既有此心思,卻為何又說這樣的話?”
正妻冷冷地說:“因為那日你被錦衣衛帶走之前,在後院交代那個妖女的話,我都聽見了。”
嚴世藩一下子差點站了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在小車上,聲音也有些發抖。
“你……你都聽見什麼了?”
正妻的聲音中帶著無儘的絕望和悲涼:“公公接到上朝旨意時,你到後院和那妖女密謀。
聽說昨夜刑部和詔獄都被人劫獄,此事兒極為蹊蹺,此次面聖生死難料。
你讓那妖女潛在西苑之外的樹上,用望遠鏡窺伺精舍。若是見公公與你一起跪地,就馬上回來告訴婆婆。
對婆婆說,唯有……唯有一死可救嚴家!嚴世藩,你還是人嗎?你還是個人嗎?啊?”
嚴世藩歎了口氣:“這事兒,你對我父親說了嗎?”
正妻哽咽道:“公公傷心成那個樣子,我怎麼可能再說這話?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正妻走進了後院,嚴世藩呆愣許久,才衝著院落深處的黑暗中揮揮手,推著小車去了嚴嵩的院子。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