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卻默然不語,依舊盯著那個字在看,嘉靖心裡一動,看著蕭風,也不出聲打擾,直到蕭風緩緩開口。
“萬歲所問,誰敢犯上作亂。並未指定問哪個王爺宗室敢犯上作亂。因此,這個字還能多看出一些東西來。
‘亂’字,‘爫’下‘肉’,乃以手抓肉之形,右側為‘匕’之形。
以手抓肉,而以刀割,此乃遊牧民族的風俗。
此次作亂,不隻是伊王一處,還有遊牧之人蔘與!”
嘉靖一驚:“是韃靼人嗎?俺答汗,他敢背信棄義?”
蕭風沉吟片刻:“此字隻能看出這些來,想來眼下能對大明用兵的遊牧民族,除了韃靼人,就是女真人,二者必居其一。
萬歲可下旨意,京師外大營兵馬操練戒備,隨時準備增援遼東。我去趟大同,見俺答汗一面,若有異心,當震懾之。”
嘉靖思索片刻:“陸炳,你去將兵部尚書丁汝夔叫來議事。”
丁汝夔很少被皇帝單獨找來開小會,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聽完蕭風的敘述後,他點頭表示讚同,但也提出了問題。
“蕭大人的建議是不錯的,隻是京師重地,人馬不宜過多調動,當以河北、山東等地的兵馬調動為主。
隻是河北、山東等地,亦有倭寇海盜出沒,若是人馬空虛,這些倭寇海盜訊息靈通,難免會乘虛而入。”
這就是嘉靖朝的現實情況,四面漏風,誰都想咬一口。嘉靖皺著眉頭,心裡十分不爽。
“師兄,我有個伏筆,此時可用。隻是師兄要信得過我才行。”
嘉靖很不高興地睜開眼睛:“此話就該掌嘴,我何時信不過你了?說吧。”
蕭風心說你也就是從今年開始信我的,之前還不是幾次三番的試探我,但他表面上肯定是十分羞愧的表情,臉都紅了。
“師兄教訓的時,師弟格局小了。我在巡視沿海之時,在福建與汪直曾見過一面。
此人海上梟雄,名不虛傳。然汪直並無謀逆之想,他出海多年,骨子裡仍是大明子民,家人也都在我大明。
汪直請我代為上奏,懇求朝廷能給他個名分,他願意為朝廷效勞,協助朝廷消除海盜倭寇之患。
師兄,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大明四面環敵,白蓮教暗流湧動,苗疆態度曖昧不明。
啟用汪直,不過一紙詔書而已,即可讓沿海壓力驟減。師兄要改稻為桑,廣開商路,海路是不能不通的。”
嘉靖沉吟道:“此事你之前倒是提過。隻是海禁乃是前朝國策,海盜倭寇與大明為敵日久,不是說放開就能放開的。
陸炳,你去把嚴嵩找來議事。”
“萬歲,此舉萬萬不可!”
嚴嵩腳還沒站穩,晃盪著身子就發言了,生怕晚一步嘉靖就答應了,那就不好辦了。
嘉靖面色平淡:“為何不可?”
“萬歲,沿海多刁頑暴力之徒,勾結倭寇,對抗官府。更有白蓮教等叛逆從中勾連。
海禁如此嚴厲,尚且難以隔絕,若是放開海禁,豈不是開門揖盜?”
蕭風搖搖頭:“首輔大人,自古道堵不如疏。黃河九曲,堰塞為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沿海為何多盜賊?沿海之地,遍地海泥灘塗,耕種不得,唯有捕魚經商以為活路。
現在活路被斷,順從之人,則背井離鄉,遷往內地;強橫之人,難免淪為海盜,私下貿易。”
嚴嵩冷笑道:“叛逆就是叛逆,難道蕭大人是想說,朝廷官逼民反了嗎?”
屋裡所有人都是眼皮一跳,嚴嵩果然是老辣,幾句話就給蕭風挖了個大坑啊。
要知道在封建社會,所有統治者最恨的一句話就是“官逼民反”。你反了就是反賊,别他媽地跟我說你為什麼反。
哪怕你是被逼反的,也是你的錯!朝廷逼了那麼多人,怎麼他們都不反,就你反了呢?可見還是你的問題!
蕭風笑了笑:“嚴首輔,他們就是反賊,就像《水滸傳》裡寫的梁山那幫人,沒什麼冤枉他們的。
所謂官逼民反,都是叛逆們給自己找的藉口而已,不足為憑。”
想給老子挖坑,你還早著呢,我又不是海瑞,跟你杠這種事乾什麼呢?
蕭風衝嘉靖討好的笑了笑,嘉靖點點頭,表示師弟很懂事。
嚴嵩想不到蕭風這麼簡單就認輸了,感覺自己醞釀許久的一記重拳直接打空了,很是惱火。
“那麼蕭大人是承認海禁不需要開了?”
蕭風搖搖頭:“嚴首輔剛才說沿海多刁頑暴力之徒,蕭風不解,為何會如此呢?”
嚴嵩想不到蕭風會揪著這句話不放,他微一沉吟,就有點頭疼了,知道自己這句話說得有點隨意了,但也不能不有所解釋。
“自古窮山惡水出刁民,沿海一帶,確實是耕種困難,物資匱乏。”
蕭風搖搖頭:“要論窮山惡水,雲貴之地,青海、藏區之地,耕種也難。
四川乃天府之國,卻是曆朝曆代造反最多的,民有俗語: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
山東和這些地方相比,更是人傑地靈,魚米之鄉。但坑灰未冷山東亂,水泊梁山天下聞,卻又是為何?”
嚴嵩咬咬牙,又想了個理由:“沿海之地與外來的倭寇、紅毛蠻夷等接觸頻繁。近墨者黑,自然就刁頑了。”
蕭風搖搖頭:“四夷館、主客司等地,每日迎來送往皆為各地蠻夷,接觸何止頻繁,難道這些官員都變得刁頑凶悍了?”
嚴嵩大怒:“你這是強詞奪理!四夷館、主客司的人都是朝廷官員,讀聖賢書出身的,豈能和沿海愚民相提並論?”
蕭風詫異道:“可四夷館和主客司裡還有很多雜役啊,他們又不是朝廷官員,又沒讀過聖賢書,難道都變得刁頑凶悍了?
那可不好,這些朝廷機構裡,怎麼能用這些刁頑凶悍之人呢?以後是否該安排些聾子、啞巴、瞎子進去,避免近墨者黑啊?”
嚴嵩氣的渾身發抖:“你……你胡攪蠻纏,京師之地,豈能與沿海相比?王者之氣在京,蠻夷之氣自然被壓製!”
這話說得精彩,不但陸炳、黃錦、丁汝夔暗自讚歎老奸巨猾,連嘉靖也微眯著眼睛,表示十分受用。
蕭風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嚴首輔?你是在說萬歲的王者之氣,出不了京城嗎?
京城之內,萬歲的王者之氣壓住了蠻夷之氣,出了京城,萬歲的王者之氣就變淡了?”
靠啊!這是什麼誅心之語啊!曆朝曆代的皇帝,最怕的是什麼?
被權臣架空,被朝廷封鎖,政令不出京城!
到了這一步,皇帝就變成了傀儡,甚至連廢立之事都會完全由權臣掌控!真實案例,史書不絕於耳!
嘉靖受用的神態一下變得有些僵硬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向老朋友。
你幾個意思?蕭風不說我都沒聽出來!
嚴嵩現在不止發抖,紮煞著兩手,都想撲上去對蕭風動手了。好在他還很冷靜,知道動武自己絕不是蕭風的對手。
“你誣陷老夫,你這惡毒之徒!老夫不是那個意思!老夫是說,這個這個……”
嚴嵩正在絞儘腦汁,想一個合適的解釋,蕭風忽然接話。
“其實首輔大人是想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萬歲的王者之氣從京城到沿海,並無差别。
所差者不過是我們這些為臣子的,對不同地方的輔佐治理不同罷了。”
嚴嵩就像在水裡撲騰的人,忽然抓住一根繩子,根本顧不上看繩子是誰扔過來的,忙不迭地一把抓住。
“對對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蕭風點點頭:“所以,朝廷對沿海地區關心不夠,政策與京城相差甚遠,才是造成沿海地區人多刁蠻的原因啊。”
嚴嵩此時不得不順著蕭風的話說,以便離剛才的大坑更遠一些:“沒錯,就是如此。”
蕭風笑了笑:“剛才說道《水滸傳》,我知道首輔大人學富五車,這書最後的結局如何了?”
嚴嵩心裡一沉,他終於明白蕭風什麼意思了。但水滸傳此時已流傳甚廣,他就是編造結局也沒啥意義。
“最後……梁山眾人被朝廷招安了。”
蕭風連連點頭:“不錯不錯,不但被招安了,還替朝廷東征西討,征方臘,打大遼,立下赫赫戰功。
今汪直猶如宋江,雖身為海盜,有叛逆之嫌,然心懷大明,仰慕王化,期盼朝廷招安,豈可置之不理?”
眾人一片沉默,每個人心裡都在想著心事,嚴嵩忽然陰險地加了一句。
“蕭大人,宋江最後是被宋徽宗賜禦酒毒殺了的,你是在暗示萬歲也會鳥儘弓藏嗎?”
眾人倒是都沒想到這一點,頓時都是一愣,看向蕭風。
蕭風淡然一笑:“宋徽宗何嘗想毒死宋江,都是奸臣暗中做了手腳。所以奸臣當道,大義不興啊。
想當初宋江想要被招安,也是奸臣從中阻撓。對了,首輔大人,你是極力反對招安汪直嗎?”
嚴嵩牙都要咬碎了,你他媽的這麼問話,還能不能有朋友了?
“萬歲,汪直其勢甚大,非宋江可比,萬歲還需三思才是啊。”
蕭風哦了一聲:“首輔大人的意思是,如果當初宋江不止占了一個梁山泊,而是占了整個山東,朝廷就不應該招安了?
既然如此,苗疆占著十萬大山,橫跨數省,來向朝廷表態效忠,首輔大人也一定是反對的了?
女真人占據東北之地,縱橫千裡,要臣服於朝廷,首輔大人也是一定要堅決出兵,一舉剿滅的了?
俺答汗占著大片草原,橫貫大明東西,他若願為朝廷藩屬,首輔大人一定也是要領兵出征,犁庭掃穴的了?”
嚴嵩咬著牙,覺得蕭風說的都是屁話,但又都是很難反駁的屁話,這人怎麼這麼多有道理的屁話呢?
嘉靖終於開口了,他一貫的方案就是,讓眾人充分討論,充分爭執,最好能激烈的打一架,最後他才能拿出最睿智最英明的意見來。
“蕭風言之有理,嚴嵩顧慮也不無道理。沿海之地,也是大明疆土,沿海之民,也是大明子民,不可輕忽。
蕭風可著手招撫汪直事宜,但汪直要對過往罪行上書謝罪,以期將功贖罪。
嗯,就封他為巡海將軍吧,正三品,其下官兵,汪直可按編製上表請封。
朝廷不給糧餉,掃平的海盜倭寇所獲,其半上繳朝廷。”
這條件其實挺苛刻的,不過蕭風知道,汪直不會在乎。
别說打海盜倭寇,還分給一半的好處,就是全都上繳朝廷,汪直也願意。
汪直是做大生意的,是要從長久的海運生意中賺大錢的,根本看不上其他海盜倭寇手裡的仨瓜倆棗。
所以,在嚴嵩不甘心的目光中,蕭風拱手微笑。
“師兄英明,此一舉,海患當無憂。胡宗憲和俞大猷全力剿滅岸上倭寇,內外夾擊,倭寇當可暫時平息。
丁尚書也可以將內地軍隊,調往山海關,以防萬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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