揹著光略顯陰暗的殿堂,緩緩走出一道高大而又健碩的身影,穿著一襲墨色錦衣,烏髮束冠於頂,容顏精緻如玉,一雙冷峻的眉眼,高貴得讓人難以鄙視,紅唇緊抿著,抿出一個冷然的弧度。
他自月華讓出的地方走了出來。
燦燦的日輝打在了他如玉風華的臉上,喬薇一行人全都看清了他的模樣,隨後,所有人都驚呆了。
雲珠驚訝,是因為這張臉,實在是太像雲歆了。
喬薇幾人驚訝,是因為這根本就是……就是胤王啊!
失蹤數月的胤王,竟然在聖教出現了,還出現得這麼……他們不會承認,能讓月華尊主讓道,這排場實在是有些大。
喬薇向前走了一步,直勾勾地看著他,難掩驚詫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話音一落,胤王周圍的弟子也看見了他,齊齊轉過身,虔誠地行了一禮:“少教主!”
喬薇再不懂夜羅話,也聽出這三個字是什麼了。
少教主……
他們竟然喚他少教主……
他是聖教的……少教主?
他親生父親是雲夙?
這個訊息實在太過震驚,無異於一道晴天霹靂。
喬薇知道夜羅王與姨母並沒有圓房,也知道胤王的生父不可能是慕王,可她也萬萬沒料到會是聖教的教主。
若他生父是教主,那麼三殿下的呢?三殿下也是雲夙的兒子嗎?
因為這樣,三殿下才被留在聖教的嗎?
曾經蒙在眼前的謎團似乎終於被解開了,可喬薇的心裡並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相反,她越發茫然了。
她可以理解容妃利用胤王是因為不知胤王的真實身份,也能理解姚珺儘管痛恨雲珠的後人,卻還是因為忌憚胤王的身份安安穩穩地將胤王帶回了聖教,她不理解的是,胤王竟然如此輕鬆地將這一切接受了。
他看他們的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群不死不休的敵人了。
喬薇走了過去。
燕飛絕一愣:“哎!你乾嘛?”
燕飛絕想抓她,卻沒抓住。
有弟子拔出長劍,攔住了喬薇的去路。
胤王揚了揚手,弟子冷冷地退開了。
喬薇走上了台階,走到一半,停了下來。
胤王緩緩地走了下來,停在她面前的台階上。
他看她的眼神,有過不屑、有過不甘、有過懊惱、甚至有過憎惡,但從不曾像眼下這般冷漠。
喬薇迎上他冷漠的眼神:“為什麼?”
胤王淡淡地地看著她:“什麼為什麼?”
喬薇蹙眉道:“别告訴我你不知道聖教究竟是一群什麼人,也别說你不清楚他們都對你和你娘做了什麼
胤王的神色沒有絲毫波動。
喬薇指了指身後的雲珠:“她是你姥姥
胤王揚起下巴道:“要殺我生身父親的姥姥
喬薇素手一握:“李胤!你是不是瘋了?!”
胤王神色冰冷地說道:“我沒瘋,瘋的是你們,就憑著一個鬼王,一個聖教的叛徒,就敢殺上聖教來,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今天就放過你們,倘若有下次,我可沒這麼好說話了
喬薇怔怔地說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胤王道:“我一直都是這樣,我想要什麼,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麼?”
是啊,這個男人想要權勢,想得幾乎不折手段,在大梁,他鬥不過姬冥修,眼下給他一個逐鹿天下的機會,他又豈會輕易地放過?
但喬薇始終有些不信他會是這種為了權勢而去通敵叛國的人,他生父是聖教教主又如何?他長在大梁,他是大梁的皇子,他養父是大梁的皇上!
皇上待他不薄!
他犯下過那麼殺頭之罪,可皇上除了揍他幾頓,還對他做過什麼?
他怎麼可以背叛他父皇?!
喬薇的眸子裡一片寒涼:“胤王殿下,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不知道你的女兒找到沒有,她們若是知道她們的阿巴成了這樣一個混球,會不會也會很難過?”
胤王埋在寬袖下的拳頭緊了緊。
喬薇失望地轉過身,一步步走下台階。
一名弟子盯著喬薇看了半晌,就在喬薇轉身的一霎,忽然將她認出來了:“少教主,不能放她走!她就是上次那個廚子!是她給我們所有人下了藥!是她毀了聖教的丹藥!是她打傷了大聖師!是她救走了鬼王!”
國師被姬家人打暈並假冒的梗儼然已被聖教接受,並在聖教傳開了,且所有人都將這筆賬算在那個“廚子”頭上,當然他們也察覺到送下山去請廚子的兩名弟子不知所蹤了,那日的兩個想來也是假冒的,隻不過燕飛絕與海十三戴了人皮面具,這群人認不出是他們罷了。
喬幫主表示冤枉極了,她可什麼都沒乾!
她隻是偷走了荀蘭。
該算的賬不算,不該算的瞎算!
喬薇才懶得與這個弟子廢話,大步流星地朝下走去。
弟子氣急,竟然不管不顧地朝喬薇偷襲了過來。
胤王眸色一厲,拔出另一名弟子的長劍,揮劍一斬,斬斷了這名弟子的腦袋。
腦袋咕嚕嚕地滾了下來,正巧落在喬薇的腳邊,喬薇淡淡地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月華饒有興致地看了胤王一眼,似乎對這種殘暴而又血腥的手段欣賞得不得了。
餘下的弟子全都驚訝又驚嚇地看著胤王。
胤王將劍插回了那名弟子的劍鞘:“我說的話,不好使了是嗎?”
眾弟子惶恐地低下頭去。
月華望向雲珠一行人,優雅地抬起手,掩了掩唇角,笑得花枝亂顫:“少教主已經發話了,聖教便不為難你們了,識相的,就趕緊滾吧
燕飛絕噁心得直抽抽:“這個臭娘炮!”
雲珠神色複雜地看著台階上的胤王,這是她的外孫,與冥修一樣,卻成了雲夙的爪牙,說不痛心是假的:“交出我女兒的遺體,我就走
胤王神色倨傲地說:“你們沒資格提任何條件
月華笑靨如花道:“沒錯,你們還是走吧,再不走,少教主不動手,本尊主都要忍不住了
雲珠的眸子裡掠過一絲冷芒,忽然抬起血月弓,朝月華狠狠地放了一箭!
誰都沒料到這個女人真有膽子在聖教放箭,月華的神色驚了一瞬,儘管他以最快的速度退開了,可袖子仍是被毀了一半。
燕飛絕吹了聲口哨:“斷袖啊……”
月華面色漲紅:“你……”
公孫長璃雲淡風輕地說道:“既然少教主答應了放他們離開,月華尊主還是别徒增是非了
月華譏諷地說道:“長璃今日似乎很替他們著想啊
公孫長璃道:“替少教主分憂罷了
雲珠毫不退讓地說道:“不交出我女兒,我是不會走的
月華冷冷一笑:“你以為你打得過?”
“你們還是走吧!”
不遠處,傳來了一道滄桑中帶著一絲哽咽的聲音。
喬薇循聲望去,就見一個杵著柺杖的婆婆,雙目發紅地朝著他們走了過來,確切地說,是朝著雲珠走了過來。
她站在雲珠的身前,哽咽地看了雲珠一眼,轉過身對台階之上的人道:“少教主,這裡就交給我吧,我會勸他們走的
胤王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拂袖而去。
他一走,公孫長璃也轉身離開,緊接著,國師也走了。
大佬們都走了,弟子們也不好留下,統統疏散了,就連鬼姬都晃悠晃悠地去找大聖師了。
月華氣得咬牙,這麼好一個滅了雲珠的機會……竟然就這麼黃掉了,這群傢夥是傻嗎?!
婆婆沒理會月華的目光,徑自面向雲珠,眸光攢動,嘴唇顫抖,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一個字也說也不出來。
相較而言,雲珠的神色顯得平靜多了。
婆婆放下柺杖,躬身,給雲珠深深地行了一禮。
雲珠的面上沒有絲毫變化,她已經曆了那樣的風浪,不是什麼人、什麼事都能讓她失態了。
喬薇與燕飛絕、海十三交換了一個眼神,識趣地退到一旁,將這一片空地留給二人。
喬薇給鬼王也使了個眼色。
鬼王哦(吼)了一聲,往雲珠的身側邁了一步。
喬薇扶額,是讓走過來,不是讓走過去啊!
鬼王拿出了小糖豆,嘎嘣嘎嘣地吃了起來。
婆婆的眼淚都滾出眼眶了,又被這滿耳朵嘎嘣嘎嘣的聲音生生地逼回去了,就沒見過這麼能破壞氣氛的!
婆婆定了定神,繼續哭著望向雲珠:“小姐……”
嘎嘣嘎嘣!
“我……”眼淚就要下來了。
嘎嘣嘎嘣!
“……”
哭不出來了。
婆婆面如死灰地看了鬼王一眼。
雲珠道:“如果你是來勸我走的,你别白費力氣了
婆婆歎了口氣:“小姐一别多年,可是忘記當年的事了?”
雲珠淡漠地說道:“當年有許多事,你說的是哪一件?”
婆婆抬起了眸子道:“那一位
雲珠沉默了。
喬薇豎起了耳朵。
婆婆語重心長道:“不是我不想讓小姐把昭明帶回去,可玉棺不能動,玉棺下鎮壓著什麼,小姐比我清楚。等小姐什麼時候有能力殺掉那個人了,再來接小小姐回家吧
……
雲珠最終帶著血月弓離開了。
喬薇默默地跟上。
上車後,雲珠的神色變得有些凝重。
三人隔得不遠,雲珠與婆婆說了什麼,三人全都一字不落地聽進去了,燕飛絕與喬薇雖不大懂夜羅話,可不是還有海十三這個語言小天才麼?
海十三全給翻譯了,於是喬薇知道雲珠是聖教的千金了。
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隻有馬蹄子與車軲轆碾在雪地裡的聲音,以及隔壁馬車上的鬼王嘎嘣嘎嘣吃著糖豆的聲音。
喬薇見雲珠的臉色白得有些嚇人,忙自暖籠中取了一個溫熱的水囊:“姥姥,喝點水
雲珠接過了水囊,卻並沒有喝,隻是輕輕地摩挲著瓶口:“你想問什麼,問吧
喬薇輕歎一聲:“我想問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不是到了我該問的時候,若是我問了,您又說,該我知道的時候我自然就知道了,那我可是會失望的
雲珠唇角微彎:“生我氣了?”
“沒有喬薇一笑,往雲珠的身邊靠了靠,挽住雲珠的胳膊,“我那是激將法,想激您告訴我來著
雲珠並不排斥喬薇的親近:“也是該告訴你了,我與聖教的教主都姓雲,你應該是聽到了
喬薇點點頭:“您和聖教的教主是親戚嗎?”
雲珠若有所思道:“是,也不是
這個,就得從雲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說起了。
雲珠是聖教的千金,生在聖教,也長在聖教,於她而言,聖教就是她的家,是她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也沒想過去離開的地方。
如果不是發生那樣的事,她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發生了什麼事,姥姥?”
“我五歲那年,隨我父親進山狩獵,意外撿到了一個孩子
“不會是雲夙吧?”
胤王與三殿下的爹沒這麼老吧?
“不是雲夙,是雲清
當時雲珠還小,與全天下所有心腸軟化的小包子一樣,看到可憐的人,就會心生憐憫,雲珠央求他父親將他撿了回去,一個流浪兒罷了,聖教不缺這一口吃的。
既然女兒喜歡,那便撿回去吧。
那時的雲清還不叫雲清,他摔壞了腦子,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了,更别說出身何處,爹孃可又健在。
他年紀與雲珠相仿,機靈又聰明,而雲珠沒有兄弟姐妹,很容易便與這個撿來的孩子建立了友誼。
這孩子十分懂得討人歡心,不僅討了雲珠的歡心,就連雲珠的父親也漸漸地對這孩子讚不絕口。
起先,雲珠的父親隻拿他當條能哄女兒開心的阿貓阿狗養著,後面慢慢地發現了這孩子的天賦,他不僅將詩詞歌賦學了個樣樣精通,連武藝身手也比聖教的弟子好上太多。
在他十二歲那年,雲珠的父親收了他做義子,並取名雲清。
雲珠父親的本意是想讓雲清做自己女婿的,奈何雲珠對他並無男女之情,雲珠父親又實在太喜歡這個孩子,喜歡到既然不能做女婿,便收為義子的地步。
世上的人總有不一樣的幸運,卻大多擁有一樣的不幸,譬如這種來路不明的孩子,十有八九會長成一個白眼狼。
雲清可沒讓這種狗血的套路失望。
雲清十七歲那年,聖教發生了一場極大的變故,雲珠的父親練功不慎走火入魔,屠殺了數百名聖教弟子,聖教血流成河,諸位尊主與護法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將雲珠的父親擒住。
雲珠的父親徹底失了理智,不能繼任教主之位,這時,就該雲珠挺身而出,自父親手中接管整個聖教了。
可偏偏這時,發生了另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雲珠將父親放跑了,不僅如此,為助父親潛逃,雲珠還與聖教的弟子廝殺了起來。
這一場廝殺,又是數百人的傷亡。
這一次的傷亡過後,聖教再無父女二人的容身之處了。
雲珠的父親最終被製服了,可製服的代價是慘重的,幾位尊主全都喪了命,雲清雖是保住一條命,卻受了十分嚴重的內傷,一身武藝全廢。
最後的最後,雲清眾望所歸,坐上了教主之位。
雲珠被放逐了。
本是要處死她,是雲清顧念兄妹情分,讓她獨自一人離開聖教了。
她離開聖教時,身上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把血月弓。
那時,她也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姑娘,突逢這樣的變故,說不害怕是假的,她也會躲在無人的地方抱頭大哭,隻是以她一己之力,要與整個聖教抗衡也是斷沒可能的。
她放棄了。
她想著,就安安穩穩地走完下半輩子算了,可誰料還是沒能逃開聖教的魔掌。
若說失去父親與聖教,沒讓她堅強起來,那麼失去女兒,就讓她徹底地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喬薇心疼地抱緊了雲珠的胳膊。
雲珠麻木地說道:“雲清,就是雲夙的父親,雲清已經死了,雲夙繼承了教主之位
雲珠一輩子都在極力與聖教撇清關係,而一次下山曆練的雲夙,卻陰差陽錯地看上了昭明。
這到底是怎樣一段孽緣?
喬薇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雲珠看著比自己還難過的喬薇,牽了牽唇角:“你不用安慰我,我已經不難過了
最難過的時候,都熬過去了。
當她一個人坐在沙漠裡,哭得像個孩子時,古乾將她帶了回去。
她以為這個男人會是她這輩子的依靠,可最後……卻不過是把她推向了更深的地獄而已。
她已經從地獄裡爬了上來,再沒什麼能讓她難過了。
喬薇果斷不敢再往下問了,再戳姥姥心窩子,她都要恨死自己了,她趕忙岔開了話題:“對了姥姥,那個被鎮壓在銀湖島的高手是誰?”
雲珠沉默了半晌,眸子裡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感傷:“我父親
可他已經不是一個父親了,他把自己……煉成鬼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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