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熏香混著茶香味沁人心脾。
陸崇坐在擺著棋盤的羅漢床上自弈,雲皎月看不懂圍棋。
她面不改色道,“父親,我覺得你圍棋下得不好。”
陸崇拿著黑子的右手微頓,沉悶情緒被人倏地一擊。
“這從何說起?”
嚴肅面龐生出幾分好心情,笑道,“我記得,芙蕖提過你不會下棋。”
雲皎月挺著脊背,想當然道,“我的確不會下棋。”
“可是父親,會下圍棋者,必定精通人情世故。”
“父親知世故而不世故,品行高潔有餘,卻少了迂迴的鈍感,這並非下圍棋的最高境界。”
陸崇入鬢劍眉微微挑起,放下棋子端坐,認真注視雲皎月。
為官這十餘年,他一心為國為民,自認為無愧所處的官職。
天不遂人願,近年來陛下愈加昏庸,他嘴上不說,心裡卻有數。
前不久崇明帝甚至還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往他身上砸了杯滾燙的茶水。
時至今日想起來,心中依舊悒悒。
重重從胸腔裡撥出一口氣,“皎月,你我是父女,有什麼話可以直說。”
雲皎月伸手探了探茶壺杯壁,裡頭的水早就冷了。
讓屋外的家仆去拿滾燙的開水。
“父親,你有沒有讀過章懋先生寫的語錄?他說過,論人物,當推心術。”
轉身對陸崇道,“一個人的行為舉止,大多由心而發。”
“陛下為何要重重斥責父親,其中緣由,他的居心,父親想過嗎?”
陸崇緘默不語。
主宰江山的君主,最會的就是製衡之道。
他的二女婿得了陛下重用,又是欽定教導皇子的人選。
明面上陛下是讓長瑾在兩位皇子中選一位教導,可實際上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八皇子有大梁血統,九皇子雖沒有什麼外祖家的助力,但他有一點是八皇子註定比不上的——
那就是,他母妃是大齊人。
九皇子若能成為儲君,來日若能成為國君。
有祁長瑾一人作為師父已是無上尊榮,崇明帝哪會允許帝師府獨大?
因此……
有徐公公這一派的人存在,雙方就能繼續製衡彼此。
雲皎月見陸崇不說話,撥出一口氣,“段駙馬自儘,陛下不見得不惱怒徐公公,但他必須選擇袒護。”
“其中不外乎有兩個原因。”
“一是公主府的女官,是由徐公公經過陛下同意,指派給文安公主。”
女官由崇明帝賜給公主,有代替崇明帝和張貴人教導公主的職責。
“段駙馬因女官刁難而死,您對徐公公口誅筆伐,要求懲治女官,那就是在打陛下的臉。”
假若段瑞之死沒有鬨大,沒有升級為朝堂上議論的國事。
文安公主一哭二鬨三上吊,讓崇明帝替她做出討公道。
崇明帝少說看在女兒的份上,也會賜死女官,斥責徐公公識人不清。
然而升級為國事,一切事情就有了變化。
雲皎月朱唇輕啟,說出第二個原因,“二是九皇子年幼,陛下最希望的就是內侍和外臣雙方間的勢力能彼此製衡。”
“這樣九皇子即使年幼繼位,也能平安長大,能有運籌帷幄羽翼豐滿的一天。”
照雲皎月這個局外人看來,大齊滿朝文武,崇明帝誰也不信。
選擇祁長瑾作為教導皇子的人選,隻是因為祁長瑾有才華有關係還年輕。
袒護徐公公寧顧行,則是為了打壓陸崇,企圖讓陸崇和祁長瑾內訌。
對崇明帝而言,最好的結果是三足鼎立。
再不濟,陸崇勢弱後,就衝祁長瑾和他的關係,也能儲存雙方製衡的現狀。
偏巧這樣簡單的事情,文安公主看不出來。
文安公主精明,又不夠精明。
她一味責怪生母張貴人和皇後不心疼她喪夫。
完全沒意識到她們阻止她鬨下去,是因為擔憂陸崇失勢。
擔憂光靠祁長瑾,敵不過外有大梁做靠山,內有徐公公做依仗的鄭貴妃。
“父親,我理解你對司禮監一派的憤慨。”
“奸臣本不該當道,純良之臣為國為民,理當把握時機清除蠹蟲。”
“可順情說好話,乾直惹人嫌。我要是父親你,我既不會更改清除蠹蟲的決心,也會收斂一些自己的氣節。”
這會兒外頭的家仆送來冒著騰騰熱氣的開水。
雲皎月接過茶壺,倒出開水去衝蓋碗。
慢條斯理在杯中放入茶葉加蓋沁茶,意味深長道,“這世上能和臣子推心置腹的君主,寥寥可數。”
“陛下不信任父親,父親不必寒心。”
“實在是這類事情就算換作徐公公,他也照樣打壓不誤。”
一番開解的話下來,陸崇幽邃眼眸刹那間似有天光傾瀉。
他掃了眼棋盤上黑白棋子互相寸步不讓的局面,混沌已見天明。
忍不住歎息感慨,“人之情多矯,世之俗多偽。”
“陛下不信旁人隻信自己,情有可原。隻是……”
隻是假使再來一次。
段小姐跑到帝師府求助,他依舊會為段家所蒙受的屈辱而不平。
知世故不世故和剛直,是他為人的準則。
若是做事世故迂迴,這並非不行。
畢竟為官不仗義執言而留有餘地的勸說,也是為官的智慧。
但他不願。
他不是個天生聰慧的人,一直以來冒著頂撞天子的風險,直言不諱。
就是怕有朝一日自己會和徐公公那樣的人一樣,被貪汙腐化,成為腐鼠敗類。
陸崇欣慰道,“皎月,你是個好孩子。”
“你說的話,我身為父親……一定會記在心裡。”
雲皎月笑了笑,“但父親依舊選擇不改初衷,想當個犯顏直諫的臣子是嗎?”
就知道自己掏心窩子的話,自家父親會照單全收,卻不會照做。
也不生氣,畢竟自己儘了為人女的職責。
陸崇也笑起來,“是。天下萬事多有不平,世道也多有不公。”
“你父親我不才,願意當個馬前卒。雖惹君主嫌,雖討奸臣惡,但萬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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