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不必多言,朕心中有數,一如王相心中有數,”李妄淡道,“倘若你所言是真,朕倒不介意多一個皇弟,也能夠體諒王相一片苦心,隻可惜,,二皇子早已不在人世。”
“陛下,二皇子……”王道濟張口,卻再度被李妄打斷。
“朕從未見過二皇子,二皇子當年是生是死,想必王相也未親眼見到。”李妄微勾起唇,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弧度種蘇十分熟悉,李妄笑起來永遠是這樣,淺而淡,但面對種蘇時,那笑容雖淺,卻是愉悅的,舒適的。如今卻充滿嘲諷,以及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便是王道濟也不由心中一凜,手上汗毛倒豎,預感到大事不妙。
“但這世上有一人,卻是見過二皇子,並知道二皇子真正的下落,便由此人來定論罷。”
李妄負手而立,殿外起風了,吹起他的衣角。
眾人朝門口看去,李妄身後的蔣統領一擊掌,發出啪的聲響。
門外響起車輪聲,幾個影閣的人推著一張木製輪椅進來,車上坐著個老人,頭髮花白,披頭散髮,穿著件黑袍,腦袋低垂。
眾臣注視著老人,不知此人是誰。
種蘇也心中疑惑,李妄幾乎告訴了她所有的計劃環節,卻沒有提及這位老人,她以為李妄的突然歸來就足夠掣肘王道濟,沒想到還有其他人。
殿中悄然,唯有輪椅輕輕滑過地面的聲音。
老人漸漸被推至殿中央,停在中間過道上。
所有人都看著老人,又看看李妄,不知李妄葫蘆中賣的什麼藥,有人開始小聲相議。
這聲音似乎驚醒了老人,老人慢慢抬起頭,花白的頭髮下,是高聳瘦削的顴骨,渾濁的雙眼。
他似乎有些不太清醒,睜開眼後首先看到的便是在他面前正前方的李妄。
“孽種又來了,居然還活著。”老人認出李妄後,登時眼中充滿惡毒。
種蘇:……
眾人:……
種蘇看向李妄,卻見李妄神色平靜,毫無波瀾。
有人道:“大膽!你是何人,竟敢對陛下口出不遜!”
那老人卻充耳不聞,兩隻眼睛仍隻恨恨盯著李妄,口中一直唸叨著“孽種”。
“陛下,這是……”王道濟遲疑的問道。
“怎麼,認不出了麼?”李妄面容沉靜,口吻輕淡,說,“王相不妨走近些,仔細瞧瞧。”
王道濟走近兩步,殿中仍點著燈,燭火的光亮照在老人枯瘦的臉上,他揚起臉,白髮拂在肩後,露出他完整的面容。
王道濟帶著疑惑仔細打量,忽然間,渾身一震,竟來不及掩飾,脫口而出:
“康武帝?!”
與此同時,楊萬頃也認了出來,同樣發出一聲驚呼:“康武帝!”
康武帝,乃李妄的父親,即大康前任先帝李巍,帝號康武帝。
可他八年前不是已經死了嗎?
據傳在那場宮廷政變中,李妄將他一劍刺死,因而才有李妄弑父一說。
眼前這人卻是康武帝?
更多的老臣陸續認出來,紛紛發出驚呼,顯然老人的身份毫無質疑。
殿中一片嘩然。
先前許子歸的身份,李妄的突然出現若說像驚雷,眼下“死而複生”的康武帝則宛如一道巨雷,似要將人的天靈蓋劈開,震碎三觀和所有神智。
“康武帝……陛下。”
楊萬頃與幾位前朝老臣走上前,來到老人面前,俱不可思議。
種蘇也同樣震驚,但經過之前數次大大小小跌宕起伏的“錘鍊”,她的承受能力已大幅提升,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先接受和鎮定下來的人。
種蘇看著康武帝,他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蒼老數倍,已是風燭殘年,然而他的身軀高大,四肢瘦骨嶙峋卻修長,康武帝以擅戰嗜|殺暴戾聞名,不難想象這具身體年輕時的強壯與力量。
就是這樣的人將六歲的親兒子一腳踢飛,留下心疾。
所有人都在看著康武帝,種蘇卻看向李妄,李妄若有所覺,向她投來一瞥,冷漠的眼神微斂,現出一抹柔和 。
“康武帝陛下。”
幾位老臣面面相覷,想要叩見這位先帝,當今天子卻就在身後,思及那場父子兵戈,老臣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楊萬頃略沉吟,率先行了個禮,其餘人方紛紛跟著行禮。
康武帝李巍卻恍若未聞,對眾人視而不見,口中兀自唸叨著“孽種”。
“陛下,這是……”楊萬頃轉身,面向李妄。
“王相替你帶回來二皇子,你想見見麼?”李妄開口,話卻是朝李巍說的。
李巍一直隻盯著李妄,對四周之物彷彿毫無所感,聽見這一句,卻驀然停下:“誰?”
“你的兒子,李佑。”李妄說,“王相替你找回來了,就在這朝上。”
李巍喉嚨中發出古怪的聲音,“佑兒?”
殿中已靜了下來,悄無聲息,蔣統領朝許子歸做了個手勢,請他上前。許子歸身側手握成拳,面色蒼白,緩緩上前。
“你是誰?”李巍眯起雙眼,盯著許子歸。
“父皇,我是李佑,您的佑兒。”許子歸微微垂眸,微微發抖,不知是激動還是其他。
“佑兒?”李巍說,“過來朕看看。”這一瞬,他彷彿又清醒了。
許子歸再上前兩步,在木製輪椅前蹲下,衣袍下襬拖在地面上,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殿中落。
李巍坐在輪椅上,渾濁的雙眼落在許子歸面容上,殿中落針可聞。
燭心忽的爆出小簇火苗,劈啪一聲,李巍忽然勃然大怒,猛的伸手,一把掐住許子歸的脖頸:“誰叫你冒充我兒?說!是誰!我要殺了你!”
許子歸猝不及防,被掐住脖子,無法避開,隻得以手死死握住李巍的手腕。李巍雖昏聵衰老,手勁卻頗大,許子歸一時竟掙脫不得,面孔變紅。
影閣的人上前,拉開李巍,許子歸捂著脖子退至一邊,不住咳嗽。
“誰,是誰讓你冒充我兒!”李巍怒吼道。
“王相。”李妄負手而立,淡淡看向王道濟。
王道濟已面如死灰,縱是他經曆無數,這一刻面對“複生”的先帝,也無法再保持鎮靜,他的額上汗水津津。
聽見李妄叫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面朝李巍。
“康武帝陛下。”
“王道濟!”李巍認出了他,頓時大吼,“是你!你殺了我佑兒,拿命來!”
李巍撲向王道濟,被影閣的人按住,王道濟慌張後退,眼中露出恐懼之色,見李巍瘋癲之態,便口中強道:“康武帝陛下何出此言?二皇子殿下並未……”
“你這老賊,還敢狡辯!”李巍怒吼道,“便是你們王家半路截殺佑兒,我的人親眼所見,你還敢狡辯!”
一語出,朝堂裡死寂般的靜。
八年前諱莫如深眾說紛紜的的某些事就這樣展露出來,所有人大氣不敢出,種蘇亦不由屏聲靜氣,王道濟駭的再退一步。
李妄冷冷注視著這一幕。
“王家狼子野心,想掌我李家江山,休想!你殺我佑兒,朕便殺了太子那孽種,那孽種雖是朕兒,卻也流著你們王家的血,休想成為你們王家的武器!”
李巍掙紮不休,滿殿唯聞他瘋狂的大笑:“隻你們王家萬萬沒想到,你們以為可控製於掌心的兔子,卻是隻豺狼,哈哈哈,殺了佑兒,殺了我,卻被反噬一口,那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朕生平最恨受製於人,最恨欺騙,最痛失去佑兒,你竟敢冒充我兒,我殺了你,要將你碎屍萬段。”
“孽種!那不該出生的孽種!朕也要一起殺了,讓你王家再不可猖狂!”
李巍拚命掙紮,怒聲嘶吼,發狂般的欲撲向王道濟,又欲撲向李妄,身後二人幾乎快要壓製不住,影閣的人看一眼李妄,見李妄面無表情,便一手抬起,迅速切向李巍後頸。
李巍的怒罵戛然而止,腦袋重重垂下。
外頭太陽已出來,天地間一片明亮之色,殿內卻死寂如身置墳場。
今日參朝的所有人受到了接二連三的巨大震盪,一時之間久久不能回神。
“王相,許子歸,你們可還有話說?”楊萬頃的聲音打破死寂。
王道濟面如死灰,再無一朝宰相的體面,腳下踉蹌,跪倒在地,瞬間愈發蒼老頹廢。
“臣認罪,”許子歸的聲音忽然響起,竟還算鎮靜,聲音清晰,道,“我不是二皇子,乃王相從小收養在外的一名孤兒,王相讓我讀書,上京科舉,再冒名二皇子……臣有罪。”
眾臣再次嘩然。
許子歸的言論一舉擊破王道濟的另外一個“偶然得知二皇子身份”的謊言,什麼偶然得知,原竟是蓄意收養多年,還讓他考了狀元,潛伏陛下身邊,其用意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王道濟伸出手指,狠狠點了點許子歸,卻最終一句話都未說出來。
李妄聽完卻一言未發,神情絲毫未變,彷彿並不意外這一出。
許子歸筆直跪在地上,眼眸低垂。
種蘇看著許子歸跪著的身影,想起那日他登門時說他也有自己的打算。這就是他的“打算”?
“事到如今,”王道濟終於開口,嗓音如同磨砂,說,“老臣已無話可說,隻有一事不明,還請陛下解惑。”
李妄負手而立,長身玉立,邁步上前,走至王道濟身前,淡淡看著王道濟。
“先帝那時被陛下一劍刺中,明明已經……”王道濟問道。
李妄沒有說話。
譚德德上前,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先帝還活著的人,當年的事更一清二楚,開口道:“當年先帝猝然出手,欲置陛下於死地,陛下防衛中的確不慎刺中先帝,然則並非致命傷,陛下竭力救治,隻是先帝醒來便失去神智,一如方才眾人所見,目不識人,記憶混亂,狀若瘋癲,時常發狂……陛下為穩固當時局勢,更為維護先帝英名,不得已隻好對外宣稱死訊。”
王道濟搖著頭,那模樣不知是感歎還是不相信。
“陛下棋高一著,老臣當年草率了,如今陛下讓先帝現身,即便什麼也不說,老臣也亦駭的魂飛魄散了……”王道濟嘲諷道,隻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麼。
卻聽李妄緩緩道:“你錯了。假若你當年未曾收養那孤兒,先帝今日便不會現身。”
王道濟一怔,片刻後反應過來,臉色钜變,像是又遭受了一擊重錘,這一回徹底擊碎了他殘存的所有不甘。
“隻道從前大意了,我還想再竭力一|搏,如今才知並非如此。輸給陛下,心服口服。”
王道濟癱軟在地,委頓不堪,口中喃喃道。
其餘眾人也漸漸反應過來,包括種蘇在內,從今日的這些資訊中,不難還原出當年那場政變背後的真相以及後續。
當年李巍在王家的扶持下登上帝位,卻痛恨受製於王家,更視與王皇後所生的太子李妄為恥,上位幾年後,便開始迫不及對付王家。
李巍寵幸他人,隱瞞至足月後生下李佑與李琬,表面宣稱李佑病故,卻將其偷偷養在宮外。
李佑八歲時,李巍自覺時機已可,欲將李佑接回宮中,孰料卻被王家得知訊息,派人半路截殺了李佑,李巍大怒之下抜劍刺向當時十二歲的太子李妄。
王家為保太子,與李巍兵刃相見。
就在李巍一方不敵,李巍反被刺後,王家還來不及慶祝,卻迎來他們一直以為沉默聽話,很好控製的未來傀儡皇帝李妄的重擊——李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敗王家,雖尚無法動搖其根基,卻令其元氣大傷,無法再完全掌控李妄。
先帝被刺傷卻未致死,但因大敗而失去權力,急火攻心而失去神智,索性對外宣其薨,再之後,李妄登基,不久後先後病逝。
李妄的王朝正式建立。
李妄究竟何時起了心思?又究竟何時暗中培植起自己的親衛隊,以及如何獲得了楊萬頃等大臣的暗中支援,無從得知。
或許是在他四歲時,先帝有了其他孩子,便有所意識。
或許是在六歲時,被一腳踢出心疾,不得不開始自保……
王家後知後覺意識到李妄的可怕,轉而心生一念,本試圖阻止殺害擄掠而來的二皇子李佑,卻為時已晚,於是便收養了一名與之年歲,特征相似的孩子,即許子歸,秘密養大。
而後便是眾人知道的內容了。
許子歸科舉成才,以狀元之身回到朝廷。當年知道二皇子被截殺的人不多,王家有二皇子的出生紙,年紀與特征俱對得上,二皇子的身份一旦示眾,不論你信不信,便是一個永遠的存在。
便是一個無比重要的籌碼。
倘若李妄出事,便會出現今日這種局面。若今日李妄未曾出現,而是真的下落不明,其結果會如何?所謂成王敗寇,屆時便又是另外的一個真相了。
隻是王家千算萬算,所有人也都未想到,李妄早在當年王家動下念頭時,便已洞悉其計,之後的所有事,包括今日這驚濤駭浪般的一幕,儘數皆在他的掌控中。
其實在李妄突然出現時,王道濟已慘敗,隻還尚有一點強辯餘地,然而先帝李巍的出現,卻徹底粉碎了王道濟所有的僥倖與陰謀。
多年前殺害皇家子嗣,又蓄意“收養”假皇子……這種種罪名一一翻出,亮出曾塵封與試圖隱瞞的真相,王家將再無任何翻身餘地。
這才是李妄要的結果,徹底肅清,徹底集權,一絲一毫的餘地都不再相留。
“陛下?”楊萬頃看著李妄。
李妄點點頭。
楊萬頃便道:“來人,將王道濟許子歸押入大牢,另速去王相府邸……”
侍衛們進來,押走王道濟,殿中其餘人等一部分人鬆了一口氣,另一部分卻面如土色,戰戰兢兢。
種蘇緩緩撥出一口氣,隻覺背心微濕,竟不知不覺出了一身汗。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終於落下帷幕,結束了。
影閣的人推著先帝李盛離開,方才朝臣太過受驚,無意識的移動中,種蘇被擠至過道前側,此時離李妄頗近,可以清楚看見李妄側顏。
李妄自始至終十分平靜,真正演繹了什麼叫勝券在握。
侍衛拖著王道濟出去,王道濟已毫無抵抗力,步伐踉蹌,後面則是許子歸,許子歸直至此時仍然顯得鎮定,隻是面上稍許缺乏血色。
種蘇看著他,隻覺他似乎鎮定的太不正常了。
“我自己走。”許子歸說。
許子歸站定,朝李妄施了一禮,眾人隻道為禮節或知罪的一種表現,並未覺有異,然而就在他站直的瞬間,他手中忽然寒光一閃。
“陛下小心!”
種蘇離的近,當即猛的撲過去。
許子歸手持匕首,刺向李妄,種蘇卻更快,瞬間本能一擋,隻覺手上一痛,與此同時,侍衛們也飛撲而來。
“保護陛下!”
自始至終冷靜從容,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李妄忽然間面色钜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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