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那。不要讓朕說第三遍。”李妄彷彿有些不耐,聲音微冷,“倒茶。”
原來是讓她伺候茶水,種蘇便起身,在榻上落坐。
紅木案上小爐燒的正好,茶水本就是煮好的,白氣氤氳,溫度適宜,種蘇打開茶壺,灑了一勺炒熟的芝麻進去,登時香味撲鼻。
稍煮片刻,種蘇提起小茶壺,替李妄倒了一杯,李妄坐起來,端起杯子,喝了兩口便放下,眉頭仍微微擰著。
既已坐下,不可能一句話不說,見狀,種蘇便開口問道:“陛下很不舒服嗎?要麼再叫太醫來看看。”
李妄拇指與食指按著眉心,使勁揉捏了兩下,氣息微沉,顯是壓抑著,沒有做聲。
生病的人總是有些脾氣的,種蘇擔憂的看著李妄,李妄不是不能忍的脾性,如今這般,大抵是真的很難受。
種蘇從前不曾見過患心疾之人,不知究竟是怎麼個難受法,剛聽譚德德說“每逢雨天便發作”,算明白了譚笑笑那句“這又下雨”的含義。
昨晚幾乎下了一夜雨,李妄大抵整晚未眠。
種蘇望向殿外,細雨紛紛,綿綿不絕似的,仍在下著。
“說話。”李妄忽然開口,睜開雙目,看了種蘇一眼。
種蘇不知說什麼好,但知道李妄定是需要些東西,或者說話轉移注意力,他舒了口氣,看起來似乎比方才略好一點,便猜到那心疾之痛應是一陣一陣的。
“陛下可要吃點什麼?”種蘇料想李妄從昨晚應該便沒怎麼進食,於是問道,“要麼微臣陪陛下喝點清粥?空腹會更不舒服。”
“喝不下。”李妄說,繼而拿起一旁的一隻小盒子,打開來,從中取出一顆褐色藥丸,放入口中,就著茶水吞入腹中。
“哎,不能用茶喝藥。”
李妄卻已經喝下去了,將小盒子一丟,啪的一聲,喝藥之後便重新靠回軟枕上,閉上眼睛。
李妄身上搭著條毯子,蓋在腹部,他一隻手隨意擱在腿上,一隻手放在心口位置,若有若無的按壓在心口處。
過得片刻,那藥丸終究有點作用,李妄的眉頭微微舒展,沉沉的氣息略有舒緩。
種蘇不知李妄叫自己來原本是要做什麼,也不知要這麼坐多久,但這時候顯然沒辦法扔下李妄走掉。
“陛下。”種蘇輕聲喚道。
“嗯。”李妄仍舊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陛下的心疾下雨天便發作麼?”
“嗯。”
“每次都這般不舒服嗎?”
“時重時輕。”
種蘇道:“太醫院都沒有辦法嗎?”
“他們已儘力。”李妄始終閉著雙眼,聲音略沉,平靜如水,說,“當年能救下朕之性命便是萬幸,心疾何足掛齒。”
偌大宮殿中唯有二人輕談聲,他們既是朝中君臣,亦是宮外的朋友,此際亦如在種蘇家中小院般,自在隨意交談。
這是李妄第一次主動提起“當年”,種蘇不敢介面,並非其他,隻怕揭開李妄昔年的傷疤。
李妄說過這句後,卻也沒有再繼續說什麼。
“微臣知道江湖一位神醫,”種蘇想了想,說,“日後微臣打聽一下,說不定能夠醫治心疾。”
種蘇所說便是家中種父請來的那位神醫,據傳那位鬼手大師身懷絕技,如華佗在世,什麼都能治,但凡天下跟醫術相關的,他都頗為精通,譬如種蘇的面具,可改變聲音的藥物,還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藥物,他一一俱全。
隻不過鬼手大師身世頗為神秘,行蹤飄忽不定,種父也是機緣巧合遇到他,如今也不知又去往哪裡,身在何處。
但若留意打聽,總會有線索。
那鬼手大師行事充滿江湖之氣,酬金頗貴,卻也頗有醫德,向來不打聽病人隱私,對外亦守口如瓶,倒不用擔心什麼。
李妄沒有說話。
一陣風從東側窗戶吹來,正對著軟榻處,側旁燭台火焰閃爍。種蘇小心起身,輕手輕腳走過去,將窗戶半掩,又將蠟燭的燈芯挑了挑,再輕手輕腳回到軟塌,重新坐下。
“陛下?”種蘇小聲輕喚。
李妄似乎睡著了,呼吸趨向平穩,眉頭仍舊輕擰著,還未完全睡熟。
種蘇坐在案幾對面,李妄半靠在枕上,頭側向種蘇這方,安靜躺著。
窗外細雨輕風,殿中靜謐無聲,靜的種蘇幾乎可以聽見李妄的呼吸聲,種蘇想到了端文院的熱鬨,與這裡簡直如同兩個世界。
不止是今日,無論何時來,這裡總有股清冷之感。
種蘇待李妄熟睡後再走,這等待的過程中,不由得想起一些事。
李琬說李妄是六歲時被踢出心疾,這麼多年來,便一直深受心疾折磨嗎?
李妄的面容在燈下有些倦怠,憔悴,卻仍然英俊,哪怕病了,氣勢依舊不減,依舊是令人懼怕的帝王,如今他的身上絲毫不見軟弱,曾經的傷害彷彿亦消失無痕,無人可知。
然而它們並不是真的消失,一直在折磨著李妄,或許還要折磨一生。
而這樣的疼痛卻是旁人無法取代的。
種蘇注視著李妄睡著的面孔,他睡著時的樣子要比醒著時溫和一些,更像宮外的燕回。
倘若他並非生在帝王家,倘若遇到的不是先帝先後那樣的父母,會不會他便一直是燕回那個模樣?
當然,李妄也是很好的,隻是若讓他自己選,他會更願意成為李妄,還是燕回?
隻可惜,一個人的出生由不得自己選擇。
種蘇看著李妄,隻覺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彷彿是難過,又彷彿是心酸。
雨仍在下著。
種蘇呆呆坐著,心想,雨怎麼還不停?
她忽然不大喜歡下雨天了。
種蘇趴在案上,腦袋埋在胳膊裡,露出鼻子與眼睛,殿中靜籟無聲,唯有燭火偶爾爆出小花火,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種蘇百無聊賴看了會兒壺中冒出的熱氣,目光轉動,重新看向李妄,卻驀然一驚。
李妄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正看著她。
種蘇猝不及防,亦躲閃不及,登時如同被定身,呆呆與李妄對視。
兩人都沒有動,維持著各自原有的姿勢,四目相接。
李妄心口的疼痛仍然一陣一陣,他的面色卻十分平靜,雙眸幽深,注視著種蘇。
殿中實在太靜了,靜的令人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靜的令人莫名心慌。
種蘇想要告退了,說:“陛下,微臣……”
李妄卻幾乎同時開口:“種卿。”
從前種蘇很怕李妄叫她種卿,那常意味這李妄不高興了,意味著危險,如今種蘇還是害怕聽見這兩個字,它彷彿又帶著另一種危險。
“臣在。”種蘇答道。
“方才在想什麼?”李妄問。
“回陛下,沒想什麼,隻是閒坐發呆了而已。”
李妄的目光仍在種蘇身上,猶如一張網,似漫不經心,又似獵人捕獵。
紛紛細雨落在地上,潤物無聲,燭火閃動,照在種蘇與李妄的眉眼上。
“朕倒是想了點事。”李妄說。
種蘇靜聽著,李妄的聲音微啞,低聲說。
“知道朕為何不選妃了嗎?”李妄看著種蘇,問道。
種蘇心中一跳,反而不敢妄動,答道:“臣不知。”
李妄神色如常,語氣也如常,輕輕淡淡的,彷彿隻是在談論外頭的小雨,然而說出的話卻不啻於一道驚天響雷。
“朕告訴你一個秘密。”李妄說。
種蘇屏住呼吸,心道,我可不可以不聽,自古以來知道秘密越多的人死的越早……
“朕確有斷袖之癖。”李妄看著種蘇,說。
李妄面朝種蘇,目中映照出種蘇的面孔,接著道:“朕喜歡的是男子。”
種蘇不能不震動,哪怕之前與李琬猜測過,如今親耳聽到,仍感震驚,沒有想到,李妄竟就這麼說了出來,竟然真的是……
“陛下……”種蘇張了張唇。
“你是第一個,也是眼下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李妄仍那樣半靠著,薄唇蒼白,朝向種蘇,說,“你作何感想,又想如何勸朕?”
李妄的眼神很平靜,卻始終看著種蘇,等著種蘇的答案。
種蘇心中仍處於震動之中,刹那湧過無數念頭,紛擾複雜,一時之間混亂無比,說不出話來,然而李妄就在對面,任何一個表情,眼神都在他的眼中。
種蘇穩穩心神,想了想,說:“微臣不敢妄議陛下之事,隻知無論陛下如何,陛下仍是大康的好皇帝,亦仍是臣之明君,臣之好友。”
“是麼。”
李妄淡淡看著種蘇,唇角極淺的輕扯了一下。
“好友?”李妄說,“朕並不稀罕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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