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汗的臉色一變再變,他在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那就是要不要冒險殺了蕭風。
殺了蕭風,就意味著與大明公開宣戰,但此時蕭芹所說的各路強援,都已不如預期。
萬一蕭芹那邊難有作為,女真人見勢不妙,也絕不會硬闖山海關,到那時大明的唯一敵人就是韃靼人了。
這兩年來,大明騎兵已經今非昔比,萬一再裝備上這種換起火藥來很快的火槍,自己真的能打得過嗎?
但也有一種可能,這種槍肯定是極難做的,如果現在蕭風就死了,大明朝廷未必會耗費巨大的錢財去發展。
那樣一來,自己以後還有機會擊敗大明,否則,自己將再無擊敗大明的可能了……
“大汗,你走過小巷子嗎?”
俺答汗茫然地搖搖頭,他一輩子縱橫草原,什麼時候有機會進過小巷子呢。
“京城裡到處都是這種小巷子。兩邊人家的牆,夾出一條窄窄的路來。
人們走在裡面,會自然地覺得,要麼前進,要麼後退。但其實並非如此,還有第三條路。”
俺答汗想象了一下:“第三條路是什麼?”
蕭風笑了笑:“翻牆,從兩邊的牆翻出去。”
俺答汗看著蕭風:“可你說過,兩邊的牆都是别人家的,翻出去就進了别人的院子了吧。”
蕭風點點頭:“沒錯,所以能不能翻出去,就要看這兩邊的人家是朋友還是敵人了。
如果是朋友,你跳進去就有酒喝,有肉吃。如果是敵人,你就不敢跳,隻能一條路走到頭了。”
俺答汗看了一眼蕭風那一百人的騎兵隊,他們的馬鞍旁,果然都掛著一把和蕭風一樣的火槍。
“若是我想當朋友,可院子裡的人不想拿我當朋友,我還是沒法選擇啊。”
蕭風微笑著走向俺答汗,走到很近很近的位置,兩人都能看見彼此的眼神。
俺答汗的眼神裡,充滿了狐疑和猶豫,蕭風的眼神裡,卻充滿了誠懇,如同春風一樣,漸漸吹散了俺答汗眼中的疑雲。
“有我在,大明就是你的朋友。我比你年輕,一定能活得比你長,對不對。”
俺答汗笑了,不是那種哈哈大笑,也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一種很放鬆的笑,就像一個人終於做出了重大抉擇一樣。
“别說這一百騎兵攜帶這樣的火槍,我未必能留得住。我也聽說過蕭真人對抗殺手的事。
其實以蕭真人此時的武藝,就是挾持了我,也能逃出去的。我想,這一定就是蕭真人最後的依仗吧。”
蕭風並沒有否認:“但我不願意走到那一步,韃靼人寧折不彎,未必會受我威脅。
萬一大汗死在我的手裡,蕭芹一定會趁機煽動下一任的大汗,與大明為敵。大明雖然不懼,也不願這等事發生。
何況我為修道之人,修道之人,講究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敵人多堵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俺答汗心說你到底是修道之人,還是走江湖賣藝的啊,别以為本汗真的孤陋寡聞,你們漢人也常到草原上來賣藝騙錢的!
戚繼光就等在互市的邊界線上,從大同城裡緊急調出來的三千騎兵盔明甲亮,手持鋼刀,一言不發,等待命令。
對面同樣站著韃靼人的幾千騎兵,同樣刀槍在手,全力戒備。雙方之間的緩衝區隻有百步之遙,近的胡大都能看見對方臉上的汗水。
仇鸞帶著後援部隊,遠遠地站在幾百米之外,焦急的兩隻眼睛上各扣著一個望遠鏡。
“媽的怎麼看不清楚呢?還不如一隻眼睛看得清楚!”
苗二一個勁的安慰他:“沒事的大人,戚將軍如此威猛,韃靼人不敢輕舉妄動的!蕭大人一定沒事的。”
田四小聲說道:“二哥啊,你這話說的,韃靼人就害怕戚將軍嗎?分明是總督大人威猛才是啊!”
苗二瞪了田四一眼:“混賬,這時候說這種屁話有什麼味兒?我算看出來了,你小子就愛挑撥離間!
有朝一日咱們哥四個碰上點啥事兒,比如發現一堆財寶啥的,你小子肯定第一個當叛徒!”
田四嚇了一跳,趕緊辯解:“二哥啊,我這是為你好,怕你說錯話啊,我跟你最好了,真要有財寶,肯定得你主持分配啊。
要說有叛徒,一定也是胡大哥。你看他在總督大人身邊最得寵,得到的賞賜也最多,明明咱們四個裡,是你苗二哥最能乾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苗二皺皺眉,沒再說什麼。
仇鸞正沒好氣,摘下望遠鏡來,怒罵田四:“什麼屁話,胡大也不行,苗二也不行,發現財寶,竟然敢不獻給本督,你不要命了嗎?”
田四哭喪著臉,正要辯解,忽然前面戚繼光的騎兵隊一陣呐喊聲響起,聲勢如雷。
仇鸞嚇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調轉馬頭就要跑,一邊跑一邊還喊呢。
“苗二,本督要回城堅守,你監督後援部隊,有一個敢臨陣脫逃的,當即處斬!”
苗二一把拉住仇鸞的韁繩:“大人,不是交戰,雙方都在歡呼,應該是蕭大人平安歸來了!”
仇鸞大喜,想要調轉馬頭看看,但又擔心萬一情報有誤,韃靼人的騎兵衝過來,自己再調轉馬頭,未必來得及。
仇鸞急中生智,在馬上一片腿,直接把身子轉了過來。古有張國老倒騎驢,今有仇總督倒騎馬。
仇鸞拿起望遠鏡,果然看到蕭風帶著一百騎兵,緩緩而來,身旁跟著大隊的韃靼騎兵。
蕭風和俺答汗並駕齊驅,夕陽西下,兩人勾肩搭背,拍拍打打的,看起來都喝了不少。
蕭風的騎兵和戚繼光合併後,兩邊依依惜别,韃靼人的警戒部隊也隨著俺答汗一起離開了。
蕭風和戚繼光調轉馬頭向仇鸞的後援部隊走來,但戚繼光仍留了一千人,始終面向草原的方向。
蕭風回頭看了看,果然,韃靼人的部隊中,也有一千騎兵,保持著面朝大同方向,忍不住微微一笑。
“老仇!别來無恙啊!聽戚繼光說,你有好酒啊,都捨不得給他喝!”
仇鸞大喜,衝著蕭風拚命招手,決定來個熱情洋溢的歡迎擁抱,大喊一聲:“駕!”
然後忽然醒悟,但已經來不及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仇總督面朝蕭風張開雙臂,拚命呼喊,卻離眾人越來越遠……
戚繼光看著蕭風馬上的槍,小聲問:“現在你有多少這種槍,如果能給我三千隻,我配合上弓弩盾牌,一萬騎兵,我就能把俺答汗趕出草原去!”
蕭風苦笑著小聲說:“整個一百人裡,隻有我這一把是真的,其他的就是普通的老式火槍,不過改了個樣子而已。
就我這一把槍,曾造辦帶著徒弟們,整整折騰了一個月才造好的。别說精鋼不好練,工具人手得慢慢增加。”
見戚繼光一臉失望,蕭風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有了第一個,做起來就是時間問題。
放心吧,總有一天,會給你裝備一支部隊的。你就是等不到,還有你兒子孫子呢。”
海島上,汪直看著眼前的宣旨太監和官員,神情一陣恍惚。自己多年的夙願,花過多少錢,受過多少騙,今天就這麼實現了?
曾經有過一個人,自稱是京城的大官,到沿海來微服私訪,身上還帶著官印。
雖然那印看上去略有可疑,但汪直不願放棄機會,送了他幾百兩銀子,請他代為轉交奏摺,結果泥牛入海。
後來才知道,此人連當地知縣都給騙了,是在騙到知府的時候,被見多識廣的知府給抓住乾掉了,所騙銀兩也被知府繳獲了。
還曾經有過一個人,自稱是嘉靖身邊的得用太監,回鄉探親,當地士紳禮敬有加,偷偷介紹給了汪直。
汪直趁他醉酒時偷偷驗證,確實是個太監,而且滿口京城官話,十分可信,就又送了重金,請他代為上奏。
事後才知道,此人是太監不假,但隻是在宮裡刷馬桶的。因為親爹死了,才被開恩放出來幾天。後來據說因為馬桶刷得不乾淨,被貶到了更低的職位去了。
此事中汪直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兒,其實並不是被騙的那點銀子,而是究竟有什麼職位比刷馬桶還能更低。
還曾經有過一個人,姓趙,自稱是嚴嵩的乾兒子,一定能幫他促成此事。
汪直這次長了個心眼,偷偷派人到京城打聽。果然打聽到,嚴嵩確實有個乾兒子,果然姓趙!
然後汪直也給了他一筆錢,後來才知道,此人姓趙不假,名叫趙二,是嚴嵩乾兒子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還曾經有過一個人……
不說了,都是眼淚,汪直並不心疼自己被騙的那點錢,而是心疼自己被反覆欺騙的一顆真心。
汪直縱橫七海,什麼人沒見過,那些騙子,他其實一眼就能看出問題來,但他還是一次次的受騙,因為他太想了。
我就想正正噹噹地做個航海大商人,怎麼就這麼難呢?我願意替朝廷打仗,隻要能讓我自由出入這片海域就行啊!
但這次,他一分錢都沒花,隻是冒險到望月樓和蕭風見了一面,沒多久的功夫,聖旨就到了自己的島上?
世界上真有這麼好的事兒嗎?可看看眼前,這欽差宣旨的儀仗隊,這蓋著玉璽的聖旨,一看就和那個可疑的官印不一樣啊!
就算别人都能裝,眼前這個陪同太監的官員,那種氣勢絕不是裝出來的,這份氣勢,即使在自己面前也絲毫不落下風。
“這位大人,不知如何稱呼?”
“下官海防巡按胡宗憲,是蕭大人的門生。”
汪直頓生親切之感:“難怪大人如此器宇軒昂,果然是物以類聚啊!汪直有幸結識蕭大人,一生幸甚啊!”
那宣旨的太監微笑點頭:“既然汪將軍和胡大人都是蕭大人的朋友,那就太好了。
朝廷希望你們裡應外合,配合作戰,剿滅倭寇。但蕭大人私下裡還有兩句話讓我帶到。”
汪直和胡宗憲都是一愣,讓宣旨的太監帶私人的話,這多少有點不妥當吧。
太監笑了笑:“在下司職教坊司奉鑾,是黃公公的人,兩位都是蕭大人的朋友,咱叫我小春子就行。”
兩人鬆了口氣,一起拱手道:“不敢不敢,春公公,蕭大人有什麼話吩咐嗎?”
小春子點點頭:“蕭大人說,朝堂中事,反覆是常有的事兒。
王將軍不要疑神疑鬼,隻管掃清海患,多立功勳。功勳越多,蕭大人為汪將軍說話就更硬氣。
但朝中群臣,並非都對汪將軍心存善意,汪將軍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是誰請將軍上岸,將軍都可先與胡大人相商。
他若同意,即可往,他若不允,或無回話,將軍就托詞海上風浪大,拖延數日再說。”
這番話,當真是心腹之言,非自己人不可能說的。汪直心中感動,拱拱手,什麼也沒說,轉身打開了自己小金庫。
小春子腰包揣得鼓鼓的,臉上的笑容也是格外燦爛,先回船上去了。
汪直拉住胡宗憲,小聲道:“胡兄啊,既然有緣,就是兄弟。以後若有缺錢處,儘管開口。
聽說胡兄因為五百兩銀子被人給告了,兄弟私底下以為不值啊。這些錢兄弟拿著。”
胡宗憲張了兩下嘴,最終還是沒有說話,拿著錢轉身就走,熊娘們,丟人都丟到海上來了!
送走了小春子和胡宗憲,汪直立刻叫來柳生殘月,讓他召集各路船隊的隊長。
毛海峰自然也趕到了,汪直看了他的船上一眼,果然看見了雲姑娘。
自從上次的事情後,毛海峰日夜將她帶在身邊。既是怕她不辭而别,也是怕汪直忽然後悔,派人殺了她。
汪直拿出聖旨,給各船隊隊長宣讀一遍,隊長們無不摩拳擦掌,興奮不已。
當了這麼多年海盜,以後終於是大明官兵了!汪直給各船隊隊長、副隊長分封了千戶、百戶等職。
朝廷反正也不給糧餉,這些虛銜,汪直已經寫了表奏,由小春子帶走了,現在先上車,也不算沒票。
在熱熱鬨鬨的冊封儀式進行到高潮時,汪直指著毛海峰。
“把雲姑娘帶到大廳裡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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