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想了想道:千洳來得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寫韻,也服侍殿下快兩年了。
這麼久了。卿塵沒想到,一時沉默。
穿窗望去,一道清流蜿蜒,極安靜地繞著那竹林,澄澈明淨。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珠玉琤琤,水聲襯了修竹茂林,總叫這院中帶著三分清幽的靜寂。
白夫人道:說起來其實也不算早,像濟王、汐王府裡的,連子嗣都誕下了呢。湛王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
子嗣卿塵别過了頭,為何她們這些年卻沒有靳慧前些時候有了身孕,她倒很想去看看,但想起夜天湛,卻又總有些猶豫。
白夫人歎了口氣:也不知殿下是怎麼想的,每次總會有藥賜下,為此還惹得太後很不高興。
卿塵淡鎖眉心:殿下常去她們那裡
白夫人道:殿下每年最多也不過三五個月在天都。以前太後派女官催,他便去,隻這次帶兵回來,卻半夜裡都常在書房,也許是太忙了吧。
卿塵聽了,修長黛眉輕微地一挑,低頭啜了口清茶,細品那茶香,略帶著微微的清苦。
白夫人側面看著,那茶中清嫋的水汽在卿塵面上淡淡繚繞,整個人似是籠著一抹煙雲般的輕愁,浮光婉轉隻略作流連便化在那深湖似的黑瞳中,繼而被周身的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卻無由地比那些容不得鬨起來的還叫人心疼,她微微歎了口氣。
待白夫人走了,卿塵便一直倚在視窗靜靜看著那片幽幽青竹。
日前春時幾場雨後,竹林裡齊齊地冒出幾多嫩芽,細翠地清爽地破開了黑土,如今挺拔有力地伸展著。夜天淩喜歡竹子那份清傲,她喜歡竹子那份幽靜,兩人常常就站在這裡看著。他會從身後環著她,她靠在他懷裡。
她輕微吐氣,將掠到腮邊的一縷髮絲吹開,心中若有若無地悵然,似乎又清楚地遠離了這裡,便如當初,迷茫中暗藏的孤獨。
如此盼望他懷抱中的安定,他清淡卻熟悉的語氣,甚至他平靜到寂冷的眼神,那裡總有一點幽遠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時候微微地將她攏住,告訴她,她屬於他。
那樣的懷抱、語氣和眼神,可曾為另外的女人有過
她不知,她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正如他對她曾有的世界無從探尋。
碧瑤見她在窗邊待得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們園子裡水多,雖入了夏也總還是涼的,可彆著了寒氣,否則我怎麼向殿下交代
卿塵回過身來,問道:你交代什麼
碧瑤笑道:殿下說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記著,一旦有個不舒服便唯我是問的。說罷添了杯暖茶過來:前幾天郡主要的藥材送了來,要不要看看
卿塵將茶盞輕叩著,道:先放著吧。語中淡淡,不是平時的清靜,略帶幾分倦意。
碧瑤跟她日子久了,多少也能摸到她的心思:郡主,您若是不喜歡她們兩人,隻消一句話打發出去便是了,殿下絕不會說什麼的。
卿塵略皺眉,淡聲道:打發出去嗎一個王爺的侍妾,進了王府幾年又被送出去,定會遭儘冷眼閒言,怕是連家人都未必容她們。
碧瑤沉默了會兒,道:郡主行事向來果決,怎麼今日遇上了這事,竟會心軟
卿塵似是笑了笑,笑意隱約在唇邊一掠便逝去,淡若浮痕:事有可為不可為,這與果決並無關係。同為女人,將心比心,又何苦如此為難
這也是個道理,碧瑤倒再說不出什麼,隻歎氣道:那郡主這到底是怎麼了
卿塵但笑不語,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漫無目的地隨手抽了卷書,卻一翻,掉出張紙來,上面密密列著些人名。
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幾個字上,郎中令李暄,說起來倒是個可用之才,隻可惜投了溟王麾下,濁中難獨清,此次自是難免牽連了。
不過兩個月,兵部原是溟王的人已查辦了十之**。查餉,自然跑不了戶部,夜天淩早將戶部摸得一清二楚,一根線牽起,雷霆手段步步緊逼,竟牽出了數百萬的虧空。
一時間朝中官員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沒睡上安穩覺了。
神策軍之事讓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儘失,事情到了這地步便已足夠。卿塵默默看著這箋紙上娟秀的梅花小楷,當一個女人的愛被無視和踐踏後,曾經愛有多深,那恨便有多深。沒有人比鸞飛更瞭解夜天溟,她幾乎能猜出夜天溟的每一步動作,步步為營,先其而行。真正和夜天溟博弈的是鸞飛,恩斷義絕,她用這樣的瞭解將夜天溟慢慢逼向山窮水儘。
卿塵合卷立在案前,心中一時空蕩無著。夏日蟬聲細細地吟唱著,此時聽起來格外煩躁:我去園子裡走走,你不用跟著我。她吩咐了碧瑤,舉步走出房門。
閒步踩過石徑,竹蔭幽林在陽光下細影斑駁,草木秀潤遠帶碧水三千,湖光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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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漱玉院中流水百轉,最終都聚在了這處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鏡,遙遙倒映著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淨人一身機鋒,滿心凡塵便落了碎淡。
卿塵俯身下來,在這深靜的湖水中看著自己的影子,那樣切實,卻又隔著千山萬重。
她將衣袖挽起,伸手進水裡,陽光透了水波有些聖潔的光澤,腕上的碧璽折射了天水淺影,發出靈動的七色微彩。水波靜謐不見異樣,她頗有些沮喪地收回了手,坐在了湖邊。
岸邊淺波打濕了繡鞋,在天青色的素淡中浸出一抹濃重的深意,更增添了其上花紋的繁美色澤。她索性赤腳弄水,纖嫋白衣靜展於石上,似有流雲之姿。
抬頭仰望晴空淡雲,風微過,雲帶逍遙,無拘無束。
湖光一晃,孤單的影子旁多了個人,身形頎長,青衫磊落,夜天淩俯身問道: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
卿塵回答道:這裡清靜。
夜天淩一握她的手,眉梢微擰:會著涼的。不由分說便把她拉了起來。
卿塵卻握住他的手: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她語氣中少見的央求意味讓夜天淩微怔,他垂眸探到她眼波深處邈遠空濛的痕跡,點頭:好。尋了塊平石,挽她坐下。
卿塵反手環到他身後,緊緊將他摟住。
夜天淩低聲問道:怎麼了
卿塵隻靠在他身上,過了會兒悶在他肩頭道:你是我的。
嗯夜天淩將她的頭抬起來,什麼
卿塵揚眉,鳳眸微挑:你是我的!簡短字語,說得清晰。
夜天淩薄唇揚起無聲的弧度:誰說不是了
卿塵在他的笑中盯著他眼睛,極認真地道:誰也不準說不是。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一切,統統都是我的。聲音清雅、低柔,卻帶著分決然的味道。
夜天淩從未聽哪個女人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眼前人:怎麼,想霸占著我
卿塵點頭道:既然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便隻是我一個人的,我也隻是你一個人的。今日之前的事我不管,但從今往後,你要是去碰别人,我就碰别人;你要是愛了别人,我就愛别人;你要是再娶别人,我就也必然另嫁别人。
夜天淩眼中映著淡淡波光一亮,劍芒般懾人:哦那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的女人
卿塵起身,回眸看著他:他人如何,我不管,但我說到做到。
夜天淩依舊坐在石上,雙手撐在膝頭。卿塵此時站在他面前,赤著腳,裙衫半濕,秀髮垂腰,依舊不耐煩那繁複的釵環,散散瀉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黛眉清遠,翦瞳似水,垂眸時柔靜的閒定,閒定裡偏偏帶著一絲月華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靜,有種清傲而從容的東西讓他感到異樣,異樣得不謀而合。
依稀便從那時候起,這個來曆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裡下了一道蠱,慢慢地,一絲絲地蠶食著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頭隻容得下她。越隻有她,偏又覺得她的一切都是謎,仿若曲徑通幽,每一轉都驚歎著,這一生都能讓人心醉神迷。
他眼底饒有興趣地帶著抹笑:我倒還真不知道,原來我的王妃這麼霸道。這樣的女人有一個就夠人消受,難道我還自找麻煩,再去招惹其他人再者說,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得到,你也要做得到。
輕言淡語連消帶打,消弭了一絲錚然。卿塵忍不住笑了,用一隻腳尖去觸湖水,夜天淩抬手將她扶住。
卿塵自然而然地握著他的手,保持平衡,玩心忽起,突然用腳尖將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濺去。
水珠在陽光下灑開道晶瑩的半弧。憑夜天淩的身手豈會讓她這小伎倆得逞,隻往後一閃便讓水滴儘數落了個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順手輕帶,將她一把拖了過來。
卿塵驚叫一聲被他穩穩地接在懷裡。夏日的溫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過,夜天淩淡淡道:怎麼,不信我
不是。卿塵隻回答了一下就撐起身子,你怎麼躲得這麼快
夜天淩實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還真不講理。
卿塵眼中煙波輕橫,撇嘴以示懷疑:怎麼可能我心念剛起,你便已經向後躲開了。
夜天淩悠然道:人體經脈交錯牽連,牽一髮而動全身,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你轉那小心思的時候難道不知自己手上在用力
卿塵好奇地在石上趴下,享受著那微燙的溫熱,如同一隻收起爪子的小貓:你教我好嗎
夜天淩輕輕伸手輕撫她的秀髮:你要學什麼
卿塵道:我不會的那些,還有箭術、劍法……很多的。
很辛苦。夜天淩淡淡說了句,執起她細長的手指,這手還是彈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卿塵隨他一路往四學閣去,邁入室內,一眼便看到窗旁靜靜擺著張古琴。她頗為意外,走上前去仔細撫看。
那琴古樸,典雅中正,陽桐圓而為面,陰梓方而為底,天地方圓,陰陽召和。琴身前廣後狹,下喻**,上應周天度,龍池為八風,鳳池聚四氣,腰腹法四時,五絃如絲,冰潔瑩長,凜然峻華中透著一股清逸之氣。她驚歎:好琴!
喜歡嗎夜天淩道,本來說了要給你找來那張‘一池波’,尋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州席家收藏著,人家愛如性命怎麼也不肯出讓,也不好奪人所愛。不知這張你是不是中意
卿塵將手指輕過琴絃,如龍吟低繞,似鳳鳴婉轉,帶出一道清越圓潤的絃音,隻覺這琴一雕一琢如此合人心意,靜靜歎道:很喜歡。
夜天淩笑道:那我就沒白費心琢磨,還真想不到製琴有這麼多講究。
你做的卿塵再次訝異。
怎麼,不像夜天淩嘴角淡噙著笑意。
卿塵眸光映著他深溺的溫柔:那這琴就來得珍貴了。
夜天淩笑了笑,道:琴還沒有名字呢。
卿塵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紙潤墨走筆寫下正吟兩字,其後書道:
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絲,宣其聲兮。
夜天淩立於身旁,一手挽了她纖腰,一手將她執筆的手握住,續道:
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廣寒之秋,萬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筆一鋒,淡淡墨香落在滑如春冰的素箋紙上,神裡髓中,一絲不亂的清傲峻遠,鋒銳暗隱。卿塵微微一笑:他們都說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淩看了看:嗯,比初見的時候好多了。
卿塵將筆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淩將她攬得緊緊的,笑說:那你走吧,看你走到哪裡去。
卿塵又好氣又好笑:你當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淩在她耳邊輕笑,淡淡卻又萬分篤定地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來,這一生一世你都别想。
卿塵在他懷中安靜下來,幽幽地歎了口氣:四哥,隻要你一日屬於我,我便不會走。
夜天淩不語,若有所思,以一種深靜的眼光凝視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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