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塵方要舉步,但見華傘迤邐彩裳雲動,迎面正遇上殷皇後鳳駕。她往旁輕輕一避,疊起些許心事,斂襟施禮下去:見過皇後孃娘。
殷皇後優雅站定,春光下五鳳朝陽宮裝華美奪目:免了吧。卿塵謹慎抬頭,卻意外見那精緻妝容漾出親和的笑意,不免微覺奇怪。
殷皇後凝眸細細打量卿塵,梨花樹下柔雪淺舞,她便輕盈立著,款款淡淡,明明豔豔,翩然流曳的輕羅宮裝溫婉嬌柔,眉目出塵卻暗斂冰雪之姿,一籠清光傲潔,一抹秋水入神,讓人挪不開眼,也難怪夜天湛鐘情於她,點頭道:越發出挑得清麗了,别說皇上捨不得,本宮看著也喜歡。
卿塵聽她這話,心中突地一跳,但如今已養成了習慣,面如止水,靜靜回道:皇上同娘娘厚愛,卿塵惶恐。殷皇後面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露半分心性,亦是十二萬分的警醒,絕不肯再有一絲疏漏。
殷皇後看了看她空著的一截皓腕處,竟笑道:湛兒既把那串冰藍晶給了你,你便戴上無妨,空置著也辜負了那寶物。
聽她話中有意,卿塵暗鎖輕眉,低聲道:卿塵不敢。
殷皇後微笑抬了抬手:本宮隻有這麼一個兒子,斷不會為難你們,如今你隻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塵被這話驚住,直到殷皇後一行遠去,仍舊怔在當場,幾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蓮妃的,過了許久,才慢慢往蓮池宮走去。
飄逸宮裝如同濛濛煙水,自白玉橋上一掠而過,淡波一現,清遠脫俗。禦林侍衛見了卿塵,紛紛恭敬行禮。如今的禦林軍,怕已無人再敢輕看,槍明劍冷,甲冑森嚴,總覺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說不出的肅穆來。
卿塵沒有像往常一樣微微笑應,隻點了點頭。行走間一瞥,不去細看,很難發現禦林軍中已替換了不少新面孔,而這離夜天淩那一道嚴令才不過數月而已。
舉步踏入蓮池宮,早春來到,這裡卻依然未脫寒冬的清寂,亭閣幽深,靜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卿塵低頭前行,忽然腳步一頓,折入園中小徑。蓮池宮正殿,天帝正緩步沿階而下,身後跟著孫仕。
卿塵避了開去,不欲讓天帝看到自己來此處,卻聽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道:朕記得這處原是種了一片滿庭芳,如今怎麼不見了
孫仕道:陛下,蓮妃娘娘不喜滿庭芳紛鬨,當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還是
你記得清楚,朕都忘了。
孫仕道:陛下日理萬機,操心的是社稷天下,這些事就讓老奴替陛下記著也一樣。
天帝點頭:蓮池宮建了快三十年,看起來和當初也沒什麼不同,連裡面的人也是一樣,終究不待見朕,連兒子也不上心。
孫仕卻不敢貿然回答,隻揣摩著道:蓮妃娘娘便是這個性子,終有一日會知道陛下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裡再有個三十年啊。語中儘是感慨,聽起來竟有些蕭索意味。
孫仕忙道:陛下福壽康健,老奴還要再伺候陛下幾個三十年呢。
聽聽,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輩子了。天帝道,不必忌諱言老,朕這幾日常覺得力不從心,是老了啊。
孫仕道:近日政務繁多,陛下何不命清平郡主回來,也好分憂。
天帝聲音肅沉,冷冷透著股靜穆:朕身邊的人,他們哪個不打上了主意,卿塵這個修儀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老七,還有哪個也有這心思。
孫仕道:老奴在旁看著,清平郡主倒是忠心為君,政務上也絲毫不差。
天帝道:若單說政務,她比鸞飛處理得通透清楚,膽識見地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塊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分寸,遲些再說吧,看著她便能知道他們幾個。
卿塵心中一凜,既在天帝身側又是鳳家之女,她這個修儀的確是內廷中樞關鍵的一環,天帝將皇子們一一看在眼裡,同時也將她看在眼裡。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進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孫仕隨著天帝漸漸遠去了,聲音再也聽不清楚,卿塵心中卻明鏡一般,寒風淡淡,方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隻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這個局了。
風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塵靜靜回身離開了蓮池宮,一路低頭,思量著天帝同孫仕的對話。
延熙宮中常年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沉香氣,叫人心神安寧,饒是重重心事也淡下幾分。太後正同碧瑤說話,見了卿塵回來,問道:你這丫頭哪裡瘋去了,半天都不見人影
卿塵微笑著道:太後孃娘找我嗎
碧瑤道:郡主也真是,偏偏這時候不在,四殿下來了半日,前腳剛走。
卿塵一笑:既有四殿下陪您說話,正好我就得空偷閒嘛。
太後招手令卿塵來身邊,挽起手細細看她,慈目中透著欣慰:你可知淩兒今天為何而來
卿塵原本便紛雜的心情緩緩沉下去,低聲道:還請娘娘示下。
害羞呢太後見她低垂著眸子,笑說,淩兒這冷脾氣,如今可算是轉彎了,終於有個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來求我指婚的。卿塵,我問你,你可願意
細微的一點喜悅,自卿塵心底衝出塵埃噗地綻放開來,然而瞬間落入了無儘深淵,猶如黑夜一抹煙花,短暫而燦爛。
這一日,曾看著他清雋的雙眸想象過,曾在他溫暖的懷中憧憬過,曾在夜深人靜時心間泛起幽柔的漣漪,曾在晨光瀲灩中望見彼此深切的期盼,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邊了。
卿塵慢慢站起來,微垂的羽睫遮住了眸光,她離開錦榻,跪在了太後面前,一字一句地回道:太後孃娘,卿塵……不願。
屋中一滯,太後同碧瑤都面色詫異地看著神情冷淡的她。碧瑤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道:郡主,你這是……
卿塵叩了個頭,道:卿塵仗著太後孃娘疼愛,鬥膽請娘娘收回成命……話未說完,心中已酸楚難耐,晶瑩剔透的淚水串串點點,早抑不住滾落滿襟,竟再也說不下去。
太後看著卿塵眉宇間的憂傷,放下手中的茶盞,揮手遣退碧瑤:你先起來。
卿塵輕輕叩了個頭,默然起身。太後道:淩兒從小在延熙宮長大,他那個脾氣我知道,整日裡待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這麼多年也沒人讓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來求我指婚,我卻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塵,你跟了我這些時日,女兒家的心事我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為何卻不願意
卿塵臉上淚痕未乾,神情卻不再有異樣,低頭淡淡道:卿塵和四殿下,無緣。
太後道:為何這麼說
卿塵道:娘娘剛才也說了,四殿下的性子並不好相處,多少時候他都冷臉對人,叫人難以親近。何況,鸞飛剛剛出事不久,卿塵隻想一心一意侍奉皇上,沒有,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太後半合著眼思量良久,再睜開眼睛,其中多了幾分瞭然的惋惜,輕歎道:這生在天家,想要得個知心人難如登天。原以為你二人會是一場好姻緣,可你既然不願,不管是為什麼,我也不能強求。這件事再不提了,隻有我知道便罷。
淚已積滿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靜,卿塵眼底覆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堅毅,低聲道:謝娘娘恩典。
太後搖頭:這真的是緣分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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