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恨鐵不成鋼,用手中寶劍指著他道:你……你是想氣死朕才罷休!
眾人皆不敢妄言,隻能從旁相勸,這時,殿外突然傳來內侍惶惑的聲音:參見太後!
話音未落,太後已在卿塵的攙扶下踏入殿中:皇上,莫要傷了太子!
卿塵抬眼往殿前看去,隻見青石深冷,太子、夜天淩、夜天汐都一身狼狽跪在天帝面前。天帝手中三尺劍鋒明晃晃指著太子,素來威嚴的面孔此時滿是怒容,卻看起來竟突然蒼老了許多。
四周碎瓷遍地,亂作一片。內侍們匍匐四周,人人噤若寒蟬。
天帝見驚動了太後,更是惱意叢生:母後,夜深天寒,您何苦過來
太後看了看太子,道:哀家若是不來,皇上豈不要了太子的性命
天帝怒道:孽障東西,母後莫要袒護他。
太後鬆開卿塵的手,握住天帝,慢慢道:太子乃一國之本,不護他護誰我有話要和皇上說。卿塵,同淩兒一起將太子送到延熙宮,好生照看。其他人都回去,管好自己部屬,莫讓皇上再操心。
幾人雖得了太後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誰也不敢動。
太後神情肅穆,深深看著天帝,那眼神彷彿波瀾落儘後的瀚海深沉,極平靜,卻強有力地穿透人心,連天帝也被震懾住。
天帝無法違拗母親,對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給朕出去!今晚之事誰敢傳出去半分,朕定不輕饒!
卿塵和夜天淩扶了太子退出致遠殿。太子身上布衣長衫被冷風吹得飄搖,見他兩人都蹙眉不語,淡然一笑,反而先開口問道:鸞飛怎樣了
卿塵面帶憂色,沉吟道:我隻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卻昏睡著。
太子痛聲道:何時能醒來
卿塵沉默一下: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
什麼太子聲音驟緊,但隨即黯然道,如此也好。
月上中天,在重重宮殿間投下一片幽深,映上太子的臉上有種不真實的蒼白,而他立在風中的身影彷彿原本便是一抹月華,並不應屬於這噬人的深宮,此時看來杳然而輕暗。
鸞飛即便醒來,也難逃天帝嚴懲,卿塵默默想著,問太子:殿下怎知鸞飛服下的是鴆毒
太子道:我和她出了宮便知早晚有此一日,這鴆毒備了兩瓶,各存其一,隻是沒料到竟這麼快就用上了。
那殿下這兒也有一瓶卿塵立刻問道。
太子輕輕笑了笑,點頭,笑意索然。
卿塵道:能不能給我看看若知藥性,或許對鸞飛有幫助。
太子默立片刻,自懷中取出一個同樣的青玉瓷瓶。卿塵接過來拔開瓶塞仔細分辨,這瓶中所盛的確是鴆毒。她不敢交還太子,隨手一翻,儘數倒在了宮苑花草之中:劇毒不祥,殿下莫要留在身上了。
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似是萬念俱灰,無論何事都已無關緊要。
夜天淩皺眉道:大哥與鸞飛何以如此行事此次父皇是動了真怒。
太子不語,卿塵卻低聲道:鸞飛已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
太子凜然看向卿塵。卿塵搖頭: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太子深深地歎了口氣,歎息聲飄了開去,遠遠散落月色中,目光穿過琉璃金瓦高牆重重:鸞飛喜歡清靜簡單的日子,采菊東籬,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這紅牆禁宮帝王家。
卿塵反問道:鸞飛殿下當真是為了鸞飛
太子笑了笑:或許也為了我自己。我自幼隨在父皇身邊
,習聖賢禮儀之道,學經緯治國之方,迄今已有二十餘年。眾人看我風光無限豔羨不已,我卻早已厭倦了宮中權謀疆土殺戮,即便不是鸞飛要走,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
身旁兩人不想他竟說出這樣一席話,半晌,夜天淩緩緩道:有得必有失,這個道理想必大哥明白。我們生在皇族之中,既然享有常人不可企及的尊榮,便必定會有常人無法想象的付出,與其怨懟掙紮,不如順其出路奮而直上,或許峯迴路轉反能登臨絕頂。
太子看著同樣幽暗的月光,卻在夜天淩側臉上雕琢出冷峻和堅毅。眼前這個四弟,自幼便有開疆拓土的淩雲壯誌,十五歲起征戰四合,領軍不過十載,天朝疆域擴展十之有三。天朝軍中兵員臃贅,人浮於事,唯他敢大膽裁汰,提拔寒門猛將,整治到兵強馬壯;中樞曆來**虧空,也唯他濁中獨清,上書天帝請求徹查。或者隻有這樣的人才適合千古帝業,而不是自己。
他迎著月下清輝深深一笑,對夜天淩道:四弟,你的心,在安邦定國平天下;我的心,卻隻在那文史書稿中。你或可以不世偉業垂千古,我卻隻願文華傳百世。所以這帝王之家,你能進退自如,我卻是苦苦掙紮,這是個人的命。
夜天淩面如深湖,叫人看不出他那平靜的眼底究竟是什麼神色,隻聽他淡淡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隻看你和老天誰強些。聲音雖淡,卻擲地錚然,似是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太子道:如今是天是命都無所謂了,我隻想見見鸞飛。
卿塵看向夜天淩,夜天淩若無其事地道:我去皇祖母寢宮看看。轉身離去,留下兩人在原地。
卿塵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面冷心熱的人,太後寢宮有什麼好看她將太子帶到鸞飛所在的至春閣:殿下請莫久待,我一會兒會回來。
太子默立在鸞飛身邊,蒼白的手指撫過鸞飛如畫細眉,眼底無限溫柔,卿塵暗歎一聲,掩門出去。
夜天淩負手站在太後寢宮殿前,望著窗外如水的月色,皎潔銀光映在他臉上,格外的清冷。
卿塵靜靜地走至他身邊,也未出聲,兩個人並立在這深曠大殿之中,各自寂靜。
過了會兒,夜天淩問道:在想什麼
想那瓶藥。卿塵答道,確實是鴆毒。
嗯。夜天淩隨口應道。
太子手中的是鴆毒沒錯,但是鸞飛喝下的,卻不是。卿塵繼續道。
夜天淩扭頭看過來:不是鴆毒,那是什麼
卿塵搖頭:我還不能確定,但是如果猜對了的話,或許是江湖上一種被稱作‘離心奈何草’的藥草熬成的汁液。
離心奈何草夜天淩重複了一遍。
嗯,卿塵道,我曾看到醫書上記載這種藥,嚴格來說,這應該不算是毒藥,人服下之後不會氣絕,隻會出現和死亡相同的症狀,呼吸、心跳、脈搏、血壓、體溫甚至各器官的新陳代謝都達到一個極限低度,不仔細分辨是會被誤認為死亡。嗯……這可能是一種深度麻醉劑也說不定。卿塵說著看了夜天淩一眼,見他因這些奇怪用詞皺起眉頭,忙道,簡單說,就是一種使人假死的藥。
夜天淩微微點頭,卿塵繼續道:鸞飛和太子手中其實是不同的藥,若是確如太子所言,他兩人早有一同赴死的準備,那麼當兩瓶藥喝下去,你說會是什麼情形
夜天淩黑瞳微微一收,精光輕閃。
卿塵又道:我雖對鸞飛這個妹妹瞭解不深,但有兩點我可以肯定,其一,以她的性情,說她有翻覆朝政的心思我信,說她嚮往采菊東籬泛舟五湖……她輕笑了一下,此言差矣!其二……鳳氏滿門深以家族為榮,族中利益高於一切,鸞飛會做出這種可能使鳳家獲罪之事,我不解。
夜天淩看著她清秀的玉容,淡淡問道:還有呢
卿塵對他一笑:你不覺得禦林軍十分古怪嗎
夜天淩冷哼一聲:忠心護主,言過其實,不知是護主還是火上澆油。
說得是。卿塵笑,眼中掠過一抹月光清澈,太子私自出宮,禁軍侍衛不加阻攔反而借護主之由和京畿司衝突,將事情鬨大,無異於火上澆油。再者,太子出宮必定極其隱秘,為何無論是陛下還是禦林軍,訊息都這麼靈通
夜天淩道:父皇知道太子出宮,是鸞飛的貼身侍女錦書深夜到致遠殿告密,才泄露出去的。
錦書卿塵意外地道,嗬,事情似乎變得有趣了。
夜天淩側頭不語,盯住她揚眉淺笑的模樣。卿塵見他半天沒有動靜,眼波一抬:怎麼了
月色穿過雕花木窗靜灑一地,明明暗暗,落影點點,整個寢宮寂靜無比。夜天淩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為何告訴我這些
卿塵道:需要原因嗎
夜天淩聲音清冷:你方才所說的任意一樣,都足以讓鳳家遭獲誅族之罪,别說鸞飛,你自己性命都可能不保,此事你不說出來誰人又會知道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月光在卿塵臉上投下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潛靜而柔美。她長長睫毛投下的陰影微微一動,丹唇輕啟:不為什麼,隻因你是夜天淩,而我,是我。
夜天淩道:你不怕我如實稟告父皇,自己一併獲罪
卿塵笑:你會嗎
夜天淩嘴角微挑:或許會。
卿塵點頭,笑靨依舊:那我已經說了,話也收不回來,如今便隻能聽憑淩王殿下處置了。
夜天淩終於一笑出聲,雖然聽起來還是那樣冷冷淡淡,但卻如同風過流水破開長河寒凍,叫人格外記憶深刻,但也隻是一瞬間,笑意逝去,他低頭囑咐道:不要再對任何人提此事,宮廷之中不比外面。
卿塵點頭:放心,我知道分寸。
夜天淩道:去請太子殿下回來吧,久恐驚動他人,要父皇知道了平添麻煩。
好。卿塵向門口走了幾步,突然回身站住,四哥,我能信任你嗎
夜天淩劍眉輕挑:這個問題似乎應該你自己去回答。
站在高大的台階邊緣,夜風吹動卿塵衣袍上鑲邊的雪白貂毛,簇擁著她清秀的臉龐,她笑了笑又問:那麼,你是不是能像當初在躍馬橋一樣相信我
夜天淩頓了一頓,隻回答了一個字:能。
聽他一字落地,卿塵鳳目之中浮起一點清麗的光彩:那麼遊戲真正開始了,也是時候帶你去見一個人了。說完她微笑著轉身向偏殿走去,長髮隨風輕輕散開,映在夜天淩眼中,似是張開了一張柔柔的絲網,轉眼與那黑瞳融為一體沉沒在幽深的眼底,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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