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奚方要回話,忽聽殿中錚然一聲脆響遙遙傳來,似是杯盞落地飛濺,緊接著一陣無聲的死寂之後,腳步聲起。
卿塵驀然抬頭,幽深的大殿中,隻見湛王快步而出。
因有大半年未曾見面,乍然相遇,夜天湛一愣,卿塵心底亦湧起莫名滋味。
依然是長身玉立,依然是豐神秀徹,風雨浪濤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舉手投足間彷彿仍是當年楚堰江上那個翩翩公子。隻是抬眸相對,千帆已過儘。
他像換了一個人。若說昔日是春風下明波風流的湖水,那麼眼前的他便是秋雨過後的長空。
秋空風冷,如他此時看她的眼神。
風過面頰,吹起衣衫亂舞,夜天湛隻停了一下,神情冷漠,轉身舉步。
王爺,卿塵在他經過身邊的時候叫住他,略一思量,溫聲道,許久未見了,不知王爺願不願陪我散散步
清華台,禦苑蘭若萬叢,深處翠竹三千。
修竹幽篁,蒼翠如海,天低雲暗,密密翠墨的顏色隨風長傾,如輕濤拍岸,層層起伏,飄飄搖搖。
夜天湛站在竹亭之中,一言不發,神情冰冷,卿塵立在他身後,亦不知該如何開口。
風吹衣袖,急急振響,夜天湛看似平靜的表面下卻是滿心翻江倒海。自恃權重,目無君上,現在就隻差沒有明指他覬覦皇位,意圖對未出世的皇子不利,甚至對皇後心懷不軌了!他覆手竹欄之上,修長的手指靜襯著竹絲的紋路,如玉溫文,卻不由得重重往下一沉,隻聽哢啦一聲碎響,那竹木被他當中震開,裂痕深深,直透兩端。
風亂,幾片竹葉翻飛而下。
夜天湛心中翻騰的那股怒火隨這一擊泄去不少。卿塵微微吃驚,過了一會兒,柔聲道:皇上就是那樣的脾氣,吃軟不吃硬,有些事,你别和他硬頂,緩一些反而會更好。
若是能緩,又何至於到今天夜天湛冷笑,擲下一句話:卿塵,抱歉了。
卿塵心間一凜,夜天湛眼底波瀾翻湧,轉身,一絲笑容卻淡若微風:事情總會有結果的,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但有件事我還沒有放棄,他能給你的,我一樣能給。卿塵,你可願再考慮一下他的話語低緩而平和,卻讓卿塵心底
涼意陡生。
他在面前凝視著她,讓她覺得這是他最後一次說這樣的話,如此堅韌的目光,深深隱在他清朗的眼眸底處,逐漸劃出一道萬丈深淵。
卿塵周身如墜冰窖,匆匆道: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
夜天湛看她一會兒,一次又一次,她總是用這種最真實的冷靜來回答他的話。他唇角漸漸轉出一絲薄笑:你這個女人,有時候真讓人覺著不像女人。
卿塵心裡紛亂,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我隻是個女人。
夜天湛徐徐笑說:我當然知道,否則我也不要。
卿塵一時無言以對。夜天湛卻忽而笑容一收,極認真地說了一句:卿塵,那對我來說不一樣。
不一樣嗎
不一樣。
卿塵揚眸與夜天湛對視,心中忽然平靜如水。曾經恩怨,曾經愛恨,起起落落兜兜轉轉,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刻。誤入這紅塵一場,多少歲月,這兩個在她的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給了她所有,此生此情,她可以用所有孤注一擲。
就在這一刹那間,卿塵的注視竟讓夜天湛莫名地生出些不安,彷彿她心裡下了一個重要的決斷,而使得那目光攝魂奪魄,要將他看成透明的一個人,他聽到她用極輕的聲音道:這一生,我欠你的。
一句話,便是一生嗎
夜天湛道:欠著吧,多欠一點兒,說不定你早晚要還我。
卿塵道:讓我想想,該怎麼還。
夜天湛輕輕一歎,不語。
卿塵道:你若沒有急事回府,便陪我再走走吧,很久不見你,倒覺得有不少話想說,這時不說,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說。
夜天湛聞言,神情間閃過一絲陰鬱,終究沒有拒絕。
穿過竹林,九曲迴廊曲折,下臨蘭池,岸芷汀蘭煙波三千,一片迷濛浩渺。
風滿樓,雨意漸濃。卿塵卻同夜天湛淡淡說笑,不知不覺已繞這長長迴廊沿湖走了數週。夜天湛幾次問她累不累,她都笑著搖頭,將話題岔開。夜天湛此時覺得她的腳步越來越慢,看她一眼,便站下道:坐一會兒吧,我走累了。
卿塵面上略有些倦色,見他看過來,微笑著點了點頭,扶著雕欄坐下。夜天湛畢竟心中有事,一時看著煙波沉沉的湖面出神,突然聽到卿塵問他:王爺,如果我能說服皇上支援你清除鳳家,你願不願答應我,絕不會做任何對他不利的事
夜天湛驚詫回頭,幾疑自己聽錯了話:你說什麼
卿塵道:若我保證皇上也不會對你不利,你能否答應,終此一生,待他如兄、如君
夜天湛僵了片刻,霍然起身:不可能!你給不了我這個保證,我也一樣給不了你。
如果以前還有這個可能性,但現在,一切的可能都已變成了不可能。
卿塵道:如果我能呢
夜天湛盯著她,目光深黑一片:事到如今,這豈是一句承諾便能解決的問題你不妨問一問他,他做得到嗎他重重一甩袍袖,叮的一聲脆響,有什麼東西從他袖中掉出,落在卿塵身旁。
一支淡色玉簪,簡單的樣子,潤澤的光。卿塵愣了一愣,吃力地彎腰去撿,旁邊迅速伸來一隻手扶住了她。
蒼白的玉,蒼白的手,蒼白的面容。
夜天湛將玉簪撿起來,突然察覺卿塵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顫抖,冰涼似雪,抬頭見她臉上已毫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
是那支玉簪嗎她低聲道。
是。夜天湛來不及掩飾尷尬,匆匆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卿塵勉強微笑:原來你還留著這支簪子,其實那時候,我很想跟你道一聲謝。這些年來,我知道你一直處處護著我,這……是最後一次……你……
卿塵!夜天湛低喝了一聲,卿塵慢慢道:孩子……要出生了。
夜天湛猛地低頭,驚見卿塵襦裙上已是鮮紅一片,那紅迅速蔓延,不過片刻便浸透了輕薄絲絹落到細花雕紋的玉磚之上,纏蔓花枝染了血色,濃重刺目。卿塵卻似無所覺:我說過,他死,我隨他……你死,我用我的命護著……你相信我……如果……如果我撐不過去……你們……
周身不知來自何處的痛楚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卿塵緊緊咬著牙關,想凝聚一點兒力量把話說完,卻連呼吸都艱難起來,隻死死看著夜天湛,目露哀求。
夜天湛面上一片雪白,額角青筋隱現,不知是他的手攥著卿塵,還是卿塵的手攥著他,那支玉簪不堪重力,哢地斷成兩截,碎面直刺掌心,劇痛鑽心。
他忽然極快地低聲說了一句:我答應你。俯身迅速將卿塵抱起來。
卿塵心頭驀然一鬆,身子便軟軟地墜落在他的臂彎中。-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