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水隨天去秋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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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卻竟仍是這種感覺。他隻懷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來討債,連本帶利,要拿儘最後一分一毫才肯罷休。

人生若隻如初見,初見那一瞬心花無涯的驚豔,卻錯落成點點滴滴的寂寞。

沒有她,他不知孤獨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夢中,夢醒,孑然一身。

她看得那樣清楚,他不隻是夜天湛,而此時的她,也不再隻是鳳卿塵。

想得出神,他幾乎沒有聽到輕快入內的腳步聲,直到水榭前珠簾揚起,他手指一翻,不動聲色地將玉簪收入袖中,方才抬頭看去。朵霞明媚的臉龐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詳他,伸手問道:藏什麼了

夜天湛隨意擋住她探入袖中的手:出去過

朵霞繞過書案,隨便跪坐在他身邊:在擊鞠場遇上漓王,原本說下午一起去崑崙苑狩獵,誰知道陛下傳他入宮,就沒去成。

她秀髮斜綰,緊身騎裝勾勒得勻稱高挑的身形窈窕動人,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耳邊一對玉璫輕輕晃盪,風情美豔,亮人眼目。夜天湛淡淡笑說:崑崙苑往寶麓山裡深入,有不少好玩之處,以後再讓十二弟帶你去,斷不會讓你失望。

朵霞道:讓他帶我去,你又怎麼不陪我聽他說你也是擊鞠的高手,我可從來都沒見過。

夜天湛便道:好,改日有時間我陪你去。

朵霞乜斜著看他:敷衍了事,我不稀罕。你這麼大方讓漓王陪我,看來真沒把我當你的女人。

夜天湛溫潤的眸子一抬,對她微笑道:我們在於闐成親時便說得很明白了,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我幫你保住於闐,也給你完全的自由,隻要你不胡鬨,我不會乾涉你。

朵霞揚頭的動作略帶著高傲:我也沒讓你失望,西域三十六國,如今不大都在你的手心裡了

夜天湛道:你比你的父王聰明,我在去西域之前,倒真沒想到於闐會有這麼個美麗聰明的公主。

朵霞問道:那日你在王宮晚宴上,就是這麼想的

夜天湛道:你邀我入宮賞玉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我在晚宴之上便是怎麼想的。

朵霞笑聲清脆,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語氣中卻有些挑釁的意味:我想的卻未必和你一樣,那天在太皇太後壽筵上,我沒有說給你聽嗎我可是仰慕王爺誌高才俊,才情願隨他遠嫁中原的。

她身上龍涎香的味道混在秋日水榭淡爽的空氣中勾魂醉人,夜天湛迎著她美目之中野性而嫵媚的光亮,伸手在她腰間一勒,兩人離得越發近:朵霞,不要總是這樣考驗我的耐性,你會後悔的。

朵霞隻盯著他眸心,他說著這樣危險的話,眸光卻清明如那一天秋水,溫文爾雅的笑是早就準備好的,他的喜怒哀樂都在那背後,隔著薄薄一層淡光依稀分明,卻就是看不到,摸不著。這樣的男人,她從來沒見過。那日他在群敵環伺中就是這麼一轉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讓她想起萬裡飛沙中一片碧色起伏的綠洲,不知中原的春風是否也如他的笑,她便在那時興起了大膽的念頭。

不管為什麼,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你卻為何連碰都不碰我,我不夠美嗎還是你有别的女人比我更好

夜天湛鬆開朵霞,一笑搖頭:你是西域最美的公主,任何人問我,我都會這樣回答。我若想要女人,身邊多的是,國色天香任我挑揀,但讓我欣賞的女人卻少之又少,恰好你是一個。情愛之事在於你情我願,我欣賞的東西,不會去勉強。

朵霞反問道:你怎知我又是勉強若非心甘情願,難道我會嫁給你嗎或者……她不滿地盯住夜天湛,你的意思是娶了我很勉強

夜天湛仰首笑得瀟灑:看來你還沒弄清楚,朵霞,你不過是沒有遇到過我這樣的人,感到好奇罷了。你嫁給我,總不會真是一場晚宴便一見鐘情吧!

朵霞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細起眼眸:我現在隻是好奇,你欣賞的另一個女子是誰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讓你這種人也能如此死心塌地

夜天湛眼底泛起一波别樣的深味,卻隻笑問:我是哪種人

朵霞目光在他臉上逡巡探究,最後道:我說不出來。按你說的,我若是說得出來,便也就對你不感興趣了,現在便該回於闐去做我的公主。

夜天湛含笑點頭:不錯,難得你這麼快便明白我的意思。他往後靠在書案上,微微鬆散了一下筋骨,略作思索,西域那邊你是早晚要回去的,隻是等我讓你回去的時候,你就不隻是於闐的公主了。

朵霞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邊,片刻靜默後開口道:你……

夜天湛輕撫她的肩頭:放心,我答應你的事,自然會一一幫你做好。哦,有件事還沒告訴你,現在的於闐,已經隻有你一個人可以繼承王位了。

朵霞吃驚地撐起身子:那我姐姐……

夜天湛抬手阻止她:你隻要知道她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便足夠。

朵霞就近看著他,隻能見那讓她覺得深不可測的笑容,壓抑下心中情緒起伏,她轉而一笑:那我便多謝你了。隻是目前的形勢,你又要怎麼辦你們的皇上恐怕也不會輕易允許我回西域去。

夜天湛微微合目,眉心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蹙痕,聲音卻潤朗如舊:你不必替我擔心,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有法子讓你回去,誰也攔不住。

卻冷不防聽到朵霞問:天都最近的傳言都是真的嗎

夜天湛雙眸一抬,神色微滯,但隨即一笑置之。朵霞立刻道:果然是真的。

夜天湛苦笑:美麗又聰明的女人看來還真不好應付。

朵霞似是想從他那異樣的笑容中讀出什麼,卻想起在於闐他那番坦然的話語。眼前他清朗中深藏的憂鬱,淡笑中隻讓人以為是錯覺。

當初在於闐你告訴我,除了這顆心,我要什麼你都可以幫我得到,原來你這顆心早給了人。不過既然是你喜歡的女人,她怎麼會成了别人的皇後

夜天湛倒不敷衍她:你這可真就問住我了。

朵霞道:難道是她不喜歡你

夜天湛扭頭看向窗外,遠處晶藍色的天空煙嵐淡渺,閒玉湖上,殘荷蕭蕭。一轉眼幾年過去了,仍時常覺得她站在這煙波送爽齋中笑語嫣然,這裡的每一件擺設都如從前,她曾經動過的東西,固執地擺放在原處。

那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穿過了日升月落的光陰,每一滴都是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心間,模糊成一片。

他無可奈何地輕笑,回頭面對朵霞的疑問,淡淡道:如果她曾喜歡我,那是將我當成了别人。待她知道了我是誰,卻又已經愛上别人了。

朵霞聽了皺眉:世上這麼多人,又不是非這一個不可。換作是我,若是别人不喜歡我,我定不會對他念念不忘。

夜天湛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不知今天怎麼會願意和朵霞談起這些。他原也不信誰就非要這一個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個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來一切便都可有可無。

夜幕已淡落,卿塵緩步走出福明宮,孫仕送到殿外,彎腰,恭送娘娘。

卿塵微微側首,在一溜青紗宮燈的光影下看向孫仕,突然發現他鬢角絲絲白髮格外醒目,才想起他也和天帝一般,竟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秋夜風過,給這人少聲稀的福明宮增添了幾分淒冷,讓人想起寢殿中風燭殘年的老人。

自登基之日後,夜天淩不曾踏入過福明宮半步,天帝的病也從不傳召任何禦醫入診,唯每隔三兩日,卿塵會親自來施針用藥。

進了這福明宮,她隻把自己當作個大夫,不管那床榻上的人是誰。而她能做的,大概也隻有這些。

她無法消除夜天淩對天帝的芥蒂,夜天淩對天帝究竟是種什麼心情,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儘知。這個人,是他弑父奪母的叔父,又是教養護持他的父皇,讓他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同時也給了他更多。

他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廢黜奪權,卻又不允許任何人看到天帝蒼老的病態,一手維護著一個帝王最後的尊嚴。他將天帝當作仇人來恨,同時又以一種男人間的方式尊敬著他。

生恩,養恩,孰輕孰重站在這樣混沌的邊緣,橫看成嶺側成峰,誰又能說得清楚

卿塵回到寢宮,夜天淩今日一直在召見大臣,到現在也沒空閒。秋深冬近,天色黑得便越來越早,碧瑤已來請過幾次晚膳,卿塵隻命稍等。碧瑤也知道皇上每天晚膳一定在含光宮用,這已經成了宮中的慣例,隻是不知今天為何這麼遲。

再等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聖駕,派去致遠殿的內侍回來,卻說皇上不知去了何處。

卿塵隨意步出寢宮,在殿前站了會兒,便屏退眾人,獨自往延熙宮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夜天淩正一人坐在延熙宮後苑的高台上,正望著漸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卿塵步履輕輕,沿階而上,待到近前夜天淩才發覺。她在他面前蹲下來,微笑仰頭看他:讓我找到了。

夜天淩也一笑:找我做什麼

卿塵道:這麼晚了,領回去吃飯啊。

她含笑的眼睛清亮,如天邊一彎新月,那樣純淨的笑容,帶著溫暖。夜天淩搖頭失笑,拉她起來:過會兒吧,不是很有胃口。

卿塵牽著他的手坐在旁邊,托著腮側身看他:那我做給你吃,會不會有胃口嗯……現在蟹子正肥,倒可以做那道蔥薑爆蟹,若是想清淡點兒,咱們吃麪好不好不過就怕做出來你不喜歡吃。

夜天淩微微動容,低歎一聲,握了她的手:我沒那麼挑剔,你想把尚膳司弄個人仰馬翻

卿塵俏皮地眨眨眼睛,柔聲問他:見了一天的人,是煩了吧

夜天淩笑意微斂,淡淡道:今日一天,我罷了五州巡使。

卿塵先前不知道這事,不免吃驚:這才第一批十二州巡使入朝,怎麼就罷了一小半

夜天淩低沉的語氣叫人聽著發冷:鶴州巡使吳存,一入天都便攜黃金千兩拜訪衛府,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十有**受其賄賂。江州巡使宋曾,昨夜在楚堰江包下十餘艘畫舫宴客,與人爭搶歌女,大打出手。吳州巡使張永,連自己州內管轄幾郡都不清楚,還要朕告訴他。這江左七州出來的官吏真是叫人長見識了。

卿塵聽得皺眉,略一思量,卻緩聲勸道:話雖如此,但連續罷黜官員,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朝中難免會惶恐不安。

夜天淩道:殺雞儆猴,正是要讓他們都知道朕要的是什麼樣的官吏。借這次清查國庫提調罷免一批官員,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便也是這個道理。

卿塵道:清查國庫牽連甚廣,眼前還沒有完全穩下局面,隻怕給人以可乘之機。

夜天淩想起今日戶部的奏報,眼中透出一抹極深的鋒銳,沉聲道:你可知道,如今太倉儲銀僅餘四百萬

兩聖武一朝,四境始終征戰不斷,原本便極耗國力,哪裡再經得起這些人負國營私,中飽私囊國庫尚且如此,各州也一塌糊塗,江左七州號稱富庶天堂,卻隻富在吳存、張永這些官吏身上,於國於民,沒有半點兒益處。四百萬兩儲銀,每月光是天都官員的俸祿便要三十萬,拿什麼去安撫邊疆若哪一州再遭逢天災,又拿什麼應急斯惟雲治水的想法你也看過,今年雨水適中,各處江流平穩,正是應該著手實施,卻就因此一拖再拖。清查一事刻不容緩,勢必行之。

卿塵靜靜看向他。天帝在位這二十七年,平定邊境,廢黜諸侯,將穆帝時的混亂不堪整治到今天已屬不易,隻是終究沒有壓過士族勢力。門閥腐朽,士族專權,國庫空虛,稅收短缺,天都中隻見紙醉金迷,卻誰管黎庶蒼生苦於兵禍,傷於賦役門閥貴族高高在上,便是連皇族都難遏其勢。九州之中,百廢待興,四海之下,萬民待哺,他一手托起這天下,背後是多少艱難

夜色深遠,天星清冷,在他分明的側臉投下堅毅與冷峻,卻牽動卿塵心中柔情似水。她自然不是反對他清查國庫:這一仗要打,就隻能贏,不能輸。要贏得漂亮,就必得有深知下情、手段得力之人才行。

夜天淩其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難,就是難在這個人上。

卿塵有一會兒沒說話,靜靜看著漸黑的天幕,稍後方道:有一個人。

夜天淩頓了頓,不必問她說的是誰,隻是道:那就更難了。

卿塵道: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天下的財政,也隻有他鎮得住那些門閥貴族。

夜天淩道:正因他比誰都清楚,所以可能會是最大的阻礙。

卿塵沒有反駁他,微抿著唇,將下巴抵在膝頭,心中無端泛起遺憾。

那年秋高氣爽,煙波送爽齋中清風拂面,她曾聽那人暢言心誌,深談政見。揚眉拔劍的男兒豪氣,白衣當風的清貴風華,有種奇異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讓她深深佩服。早在那時,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機,高瞻遠矚,立誌圖新。他籠絡士族門閥,同他們虛與委蛇,何嘗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勝之。

富國強民,盛世中興,這都是不謀而合的見地啊,他會成為最大的阻礙嗎如果要親手摧毀這些,不知他心裡又將是什麼滋味。

權力這柄雙刃劍,總是會先行索取,能得到什麼,卻往往未知。

卿塵收拾心情,抬眸道:四哥,太可惜了啊!

夜天淩看向她:清兒,你實話告訴我,之前常和我說的一些建議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塵笑笑:你看出來了。

夜天淩淡淡一笑:我瞭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瞭解他。

卿塵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過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實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讚成,對嗎

夜天淩道:治國經邦,他確實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卿塵道:皇祖母曾囑咐過,你們不光是對手,還是兄弟。

太皇太後的臨終遺言,夜天淩自不會忘記,道:我還答應過皇祖母,絕不辜負這份江山基業。待為皇祖母建成昭寧寺,以後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母知道了,定然欣慰。說著他將手枕在腦後,仰身躺倒在高台之上,深深望著那廣袤的星空。

卿塵亦如他一般躺下,靜靜仰首。一道寬闊的銀河絢爛如織,清晰地劃過蒼穹,天階如水,繁星似海。躺在這樣的高台之上,人的心靈隨著深邃的夜空無限延伸,彷彿遨遊乾坤,探過宇宙間遙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這一刻就與無邊無垠的星空融為了一體,永無止境,寧靜中充滿了生機。

兩人似乎都陶醉在這樣的感覺裡,誰也不願說話打破此刻的寧靜。四周隻聞啾啾草蟲的低唱,微風拂過面頰,所有的煩惱與喧囂都如雲煙,湮沒在清明的心間,不再有半分痕跡,反而更使得血脈間充斥了鬥誌昂揚的力量,夜天淩忍不住緩緩握起了雙拳。

羅裳流瀉身畔,青絲如雲,卿塵伸出手,星光縈繞指間,一切都像觸手可及。她輕聲道:四哥,皇祖母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還有母後、十一,或許,也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常常很想念他們,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隻因為有了他們,我才是現在的我。

夜天淩側頭看她,突然想起什麼,拉她坐起來,將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點點瑩光通透,泛出淡金色純淨如陽光的色澤,竟是那串金鳳石串珠,夜氏皇族專屬皇後的珍寶。卿塵驚喜地接過來,心裡竟難抑一陣激動,並非因寶飾貴重,這已是第八道玲瓏水晶了。

那點輕微的喜悅沒有逃過夜天淩的眼睛。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忘記收集這些串珠,這個念頭突兀地出現,竟在心底深處化成一縷失落,幾乎就要讓他後悔把串珠給了卿塵。

這時卿塵抬頭一笑,對他舉起右手,手腕上鬆鬆掛著那串黑曜石:四哥,其實我還是喜歡這串黑曜石。

夜天淩道:為什麼

卿塵抱膝而坐,遙望星空,輕聲道:每一串晶石都有著主人的記憶,這上面有你的氣息,戴著它,感覺就像是你時時都在我身邊。

夜天淩心底微微一動,卿塵突然滿是期盼地看著他,問他:四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你會願意和我一起嗎

夜天淩笑笑,回答她:好。

卿塵欣喜問道:真的

夜天淩道:真的。

卿塵撲在他懷中,笑得像個孩子般開心。夜天淩冷峻的眼中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悅,一片清亮與柔和。他擁著她,淡聲道:不管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

卿塵眉眼一彎,調皮地湊到他耳邊,悄聲道:現在我們去尚膳司弄吃的好不好不讓他們知道。

夜天淩垂眸看了看她,眉梢一挑:那走吧。

卿塵雀躍地跳起來,拉著他的手便往高台下跑去。

一個時辰後,尚膳司總管內侍於同跪在含光宮外磕頭請罪。夜天淩手頭還有政事沒處理完,沒空搭理他,帶著尚未轉過彎來的晏奚先回了致遠殿。

卿塵聽碧瑤說於同在外面急得滿頭大汗,攏著件雲色單衣施施然步出寢宮,站在於同面前想了會兒,丟出句話:尚膳司居然藏了那麼好的醬,禦膳中從來都沒見過,於同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於同惶恐至極,都不清楚自己回了什麼話。現在尚膳司小廚房裡一片狼藉,幾個當值的內侍剛剛醒過來,還一頭霧水,不知究竟怎麼回事兒。卿塵打發了於同,心想是玩得有點兒過了,弄亂了尚膳司,敲暈了幾個人便罷,還差點兒驚動了禦林禁衛,這若是讓那些禦史知道了還了得

不過……今晚的面倒真是不錯啊,尚膳司特製的金絲龍鬚麪,配上那不知是什麼做成的醬,鮮美得很,兩人可是搶著吃的。夜天淩居然下手煮麪,她唇角怎麼也抑不住地就要揚起來。

碧瑤帶著幾個侍女將鸞榻周圍的紫煙綃紗帳一一放下,博山爐裡燃起擷雲香,嫋嫋淡淡,四處透著寧靜。隔著珠簾輕晃,隻見卿塵自顧自低頭微笑,燈影明淡,她笑裡漾著蜜樣的清甜,溫柔透骨,直叫人看得挪不開眼睛,不由得便也跟著她笑起來。轉眼想想心裡又發虛,上前跪坐在榻旁:娘娘,這若讓白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通說法。

卿塵眼波輕轉,又是一笑。白夫人現在受封代國夫人,外面雖賜了府宅,但特許入住宮城,以便協助皇後管理後宮。

上次發生濟王自皇宗司逃脫之事,皇宮兩城更換了大批宮人,皇宗司、掖庭司、內侍省等要處也先後調換人選。原淩王府總管太監吳未擢升內侍省監,代替了原來的孫仕,而內廷則以白夫人為最高女官,分别隨侍帝後,執掌兩宮內政。

卿塵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碧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準告訴白夫人。

碧瑤擰著眉道:哪裡還用我去說,明天啊,等著聽嘮叨吧。

卿塵道:那明天咱們想法子躲了白夫人。她和碧瑤相識這些年,也曾患難扶持,情誼不比尋常侍女,碧瑤對她也少些拘束,歎氣道:宮裡備了一桌子的禦膳等著,偏自己去弄麪吃,難道還做出别樣滋味來了

卿塵斜倚著鳳榻,想著那熱騰騰的香氣,還有夜天淩手忙腳亂的樣子,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美味佳肴還真是沒有比這滋味更好的。

碧瑤按她指的將案上幾卷書取過來:那若是不留神燙著了怎麼辦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卿塵撐住額角:哪裡就有那麼嬌貴真不得了,你快要和白夫人一樣嘮叨了。

碧瑤道:好好,我不說了,都留著讓白夫人說去。

卿塵隨手翻開書卷,笑而不語。碧瑤知道她臨睡前習慣靜著看會兒書,便不再擾她,將琉璃燈中的光焰挑亮幾分,正準備退下,便聽外面白夫人求見。

碧瑤和卿塵都覺得意外,尚膳司這點兒事怎至於讓白夫人這麼晚過來但白夫人進來後根本無暇提尚膳司,匆匆道:娘娘,清泉宮殷娘娘薨了!

卿塵手一散,握著的書卷就落在了身前:什麼

白夫人道:清泉宮來人報說,亥時三刻,陛下以鴆酒賜死了殷娘娘。

卿塵被這訊息驚住,自鳳榻上起身。碧瑤忙上前來扶,卻見她立在那裡凝神想了會兒,忽然鳳眸一眯:白夫人,馬上封鎖清泉宮,拘禁所有宮人,逐個嚴審盤查,這絕不可能是陛下的旨意。

白夫人立刻去辦,碧瑤侍奉卿塵略作梳妝,亦起駕清泉宮。

殷皇後身在宮中乃是湛王最大的顧忌,在這個節骨眼上,賜死她除了引發與湛王及士族門閥間的矛盾外毫無益處。何況即便真要賜死,放著太皇太後的遺詔不用,特地去下一道聖旨,這分明就是要激怒湛王。不必去問,卿塵也知道夜天淩不會做這樣不明智的決定。

當務之急是查清事情真相,那矯詔傳旨的內侍雖已自儘身亡,但掌儀女官很快審出幾個可疑的宮女。殷皇後平日貼身之人都不得自由,反倒是不招人耳目的宮女身上出了問題,卿塵緩步自那幾個宮女面前走過,目光一掃,便注意到有個宮女很快垂下了眼簾,手指握著裙襟,微微發抖。

她在那宮女面前站住,那宮女猛地見一雙飛鳳綴珠繡鞋停在眼前,竟駭得後退了一步。卿塵抬頭示意:帶她進來。說罷轉身入殿。

掌儀女官將這名宮女隨後帶來,卿塵落座殿中,那宮女站在面前,惶惶不安。

卿塵將銀絲披帛輕輕一拂,問道:你叫采兒

采兒答道:回娘娘,是。

卿塵再問:昨夜有人見你在偏苑燒燬什麼東西,可有此事

采兒顫聲道:娘娘,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中,從來沒有出去燒什麼東西,定是他們看錯了,奴婢冤枉!

卿塵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問你三個問題,你隻要據實回答,我不會為難你。

采兒壯著膽子道:娘娘問話,奴婢怎敢有所欺瞞但是奴婢即便說實話,也隻怕娘娘不信。

卿塵唇角淺笑微冷:是真話假話,我自然分辨得出,你隻要回答便是。若不肯說實話也沒關係,自有掖庭司掌刑宮正幫我去問,你可聽明白了

聽到掖庭司的字樣,采兒身子微微一顫,應道:是。

卿塵看住她,和顏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采兒不想這問題竟是這個,答道:奴婢今年十九歲。

嗯,卿塵頷首道,進宮幾年了

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采兒急忙再答:奴婢十歲進宮,已經九年了。

誰知話音方落,便聽卿塵緊接著發問:你在苑中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采兒張嘴便道:是……啊……奴婢沒有燒東西。

卿塵鳳目一凜,清聲叱道:來人,帶去掖庭司!

兩名掌儀女官上前,采兒驚叫一聲,掙紮道:娘娘!娘娘!奴婢說的是實話,奴婢冤枉!

卿塵冷冷道:我若冤枉了你,便枉為這六宮之主。我再問你一次,你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實話說來!

采兒撲跪在地上,渾身打戰:娘娘開恩,奴婢不敢再欺瞞娘娘,請娘娘開恩。

卿塵製止了兩個女官,垂眸靜靜看著采兒,不發一言。采兒隻覺得落在身前的目光冷冽逼人,不知皇後要如何處置自己,隻是磕頭求饒。過了片刻,才聽到卿塵徐徐開口: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說吧。

采兒拿手緊緊摳著地上的錦毯,道:那些東西是殷娘娘身邊的女官交給奴婢,讓奴婢帶出宮去給湛王的。清泉宮被封禁,奴婢出不去,又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隻好趁夜燒了。

卿塵逼問道:是什麼東西

是……是殷娘娘要湛王起兵謀反的遺書!

卿塵霍然震驚,站起來步下坐榻,抬手遣退身邊諸人,大殿中隻剩她和采兒。

半個時辰後,掖庭司奉懿旨將殷皇後隨身四名女官帶走。待到天色放亮,白夫人獨自帶著三份供詞入內稟報:娘娘,除了一名女官堅持不肯吐露實情,咬舌自儘外,其他三名女官都已如實招供,這是她們親筆寫下的供詞。

卿塵手持三份供詞,翻看下去,臉色越來越冷,心中驚怒非常。

看完之後,她輕闔雙目平靜心氣,將幾份口供收入袖中,淡聲吩咐:告訴掖庭司,所有知情之人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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