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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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的書少些,但顯然常有人翻動,她抽了幾本看,見是《國策》《從鑒》《治語》《六韜》《武經》等不甚易懂的書,當中寬案之上,犀紋墨、湘妃筆、薛濤箋整齊擺放,處處灑掃得一塵不染,案頭散放著幾冊《遺史書話》,旁邊則是些疊摞的本章。

案後擋著黛色灑金屏風,其旁月白色素面冰瓷盞中養了紫蕊水芝,白石綠葉,玉瓣輕盈,悄然綻放著高潔與雋雅。室中擺設處處隨意卻又透著清貴,卿塵目光落在一件色澤剔透的黃玉雕玩上,她隱約猜到這不是普通人的書房,湛王府中恐怕隻有一個人會在如此清靜的地方,看這樣的書。

剛剛提起的興致頓時落了幾分,她站在案前隨手拿了樣東西翻了翻,一見之下卻是夜天湛陳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猶豫了片刻,終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便瀏覽下去。

草草看了一遍,內容一時還不得甚解,隻覺得本章上的字潤朗倜儻,風骨清和,落筆走勢間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璣,通篇如玉帶織錦,幾乎叫人隻顧賞字卻忘了裡面寫的是什麼。最後幾筆朱墨,批著慎重,嚴辦四個字,卿塵合上本章默默細想,再回頭看了一遍,方知原來這樣簡單的案子,說小,可以隻辦一個天舞醉坊;說大,可以上至三公,牽連內外。

從這奏本上看,此案引出朝中大臣借勢枉法、營私牟利等諸般情況,矛頭所指,令歌舞坊這類行業中的官商勾結,遭了措手不及的打擊。除了聽說過的吏部侍郎郭其外,尚有一連串牽涉其中的重臣,卿塵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語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溫和相差甚遠,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筆。

不過數百字文章,卻得用七心八竅仔細推敲。卿塵將奏本放回原處,方察覺待了這麼久,天色已近黃昏。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她起身將兩盞琉璃銀燈點燃,稍稍整理了一下書案,走出了煙波送爽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應下來,也不好再說不願,白天夜天湛似乎並不常在府中,若稍加留意錯開時間應該不會遇上,這裡藏書甚多,說不定便有與九轉玲瓏陣相關的記載,對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錯過。

剛走入長堤柳蔭,冷不防有個黑衣人閃至身旁,將她一把帶入樹影深處。卿塵脫口驚呼之時,那人手指在唇間一按,將面紗取下。

冥魘卿塵十分驚奇,怎麼是你

冥魘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找了幾日才知道你被單獨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裡

你想待在這兒冥魘說著將面紗重新戴上,回頭問道。

卿塵搖了搖頭,看著冥魘露於面紗外漠然的眉眼:雖然不想,但我也不能糊裡糊塗就跟你走。

冥魘聞言微微皺眉:我大哥要見你。

你大哥是誰,為什麼要見我卿塵記得當時在船上肖自初曾經提起過冥衣樓,也想跟冥魘問個究竟。冥魘卻隻簡單說道:見了後自然會知道。

卿塵無奈地道:即便我跟你出府,也該和湛王或是王妃說一聲,不能不辭而别。

冥魘道聲不必了,說著伸手將她挽住,袖中一道黑索射上高牆,足尖輕點,身子便借力掠起飄往牆外。

哎,等等……卿塵話音未落,兩人尚在半空,忽見一點白光驚如閃電,直襲冥魘背心。

輕嘯聲中,來勢淩厲,冥魘心中微驚,袖刀緋色一閃揮手擊出,和來人淩空交手,身子卻不緩,反而借勢一升。

那白光毫無停滯,穿過薄刀微微一晃,化作千重萬影,迎面逼來,刹那間便封死了冥魘所有出路。

冥魘半空無處借力,身形急退,飄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一身明淨的水色長衫,氣定神閒握著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隻是出入王府是否也該和主人打個招呼,更何況還要帶走我府中之人。

冥魘目光在他身上一轉,也不說話,冷哼一聲,手中薄刀已再次襲向夜天湛,趁機反身帶著卿塵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著精光微現,手中玉笛斜點,破入薄刀攻勢。一道寒光如影穿飛,叮噹不絕的金玉相交聲中,卿塵隻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他搶手攬過,眼前紅光飛起,冥魘一柄薄刀脫手而出,玉笛攻勢不減,挾著清銳的光影直點她的咽喉!

卿塵脫口叫道:住手!

玉笛聞聲收勢,瀟灑自如,方才的淩厲瞬間消於無形,夜天湛低頭看向她,眉梢微揚。

她是我的朋友,沒有惡意的。卿塵急忙道。

若是朋友,以後可以走大門進來,本王必以禮相迎。夜天湛微微笑道。

卿塵道:抱歉,她……想必是誤以為我被囚禁在王府,所以才偷偷進來。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魯莽了。他俯身將那柄被激飛的刀撿起,看向冥魘,豔若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人也和這刀一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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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將刀托在掌心,遞還過去。

冥魘眼中閃過戒備,冷然看著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同人交過手,刀光劍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作無形,這一方天地隻餘柳輕風暖,新月微明。

卿塵問道:可以讓她走嗎

夜天湛微微低頭:你同她一起走

卿塵眼眸微垂,冥魘今日闖入湛王府,可以是尋一個朋友,也可以是私闖、圖謀不軌,甚至行刺。若夜天湛執意追究,他能使長門幫在伊歌再難立足,想必冥魘也會很麻煩。她抬頭迎上夜天湛詢問的目光,微微一笑:天色已晚,出府多有不便,若有事不如改日再說吧。說話間她接過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給冥魘,對她輕輕搖頭。

夜天湛眼中拂過俊朗的明亮,扭頭問道:那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魘略一沉默,對卿塵道:我會再找你。說罷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紅牆碧瓦之外。

夜天湛搖頭失笑:這倒真是比走正門方便許多。

暮靄沉沉遠帶長堤,堤上一行煙柳,月色悄然掛起枝頭,如一幕安靜的畫影。黃昏暖暮中卿塵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隻感覺他身上有著淡淡湖水的清爽,鬆散而舒緩。

去過那兒了夜天湛將此事丟下,舉步往煙波送爽齋走去,含笑問卿塵。

卿塵卻站著沒動:我不打擾你了。

夜天湛停住腳步,回頭笑道:為何躲著我,我會吃人嗎

卿塵一愣,隨口道:應該不會。

夜天湛忍俊不禁,隻笑著看她。這話讓卿塵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揚起唇角。

兩人間的氣氛輕鬆下來,夜天湛眉眼覆了暮色,有著溫柔的清朗:帶你去看看煙波送爽齋入夜的景緻,不同於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樣。

沿著柳堤,走到湖上時清風拂面而來,卿塵扭頭問道:這是你的書房

夜天湛點頭道:你若是平日練字看書都可以來這兒,下人們未經吩咐不會來打擾,既清靜又方便。若想看醫書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看。

卿塵道:此間藏書包羅萬象,難道你都一一看過了

夜天湛負手身後,閒閒道:多數看過,但天都藏書當屬東宮太子府中為最,太子殿下文華高絕愛書如命,我這裡的書尚不及其萬一。

卿塵突然一抿嘴,他問道:笑什麼

卿塵道:我想起你那幅畫中題的詩。

夜天湛望向湖中輕輕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卻又似乎帶著點兒懷唸的意味:我一幅最為得意的好畫,他們也真捨得糟蹋。

煙波送爽齋中因夜天湛回來多了幾個侍從,其中一個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備好晚膳了。

挪到這邊。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麼。他扭頭一句笑語,便將卿塵藉口離開的話擋了回去。

碧紗影裡臨水布案而坐,侍從很快上了幾樣精緻的菜肴,而後皆退了下去。

卿塵坐在夜天湛對面,安靜地看著他,他的一舉一動,他的言行笑語。席間有酒,她突然有痛飲一醉的衝動。

酒有蓮枝清香,她淺淺地啜了小口,再進半杯,隨著仰頭的幅度一傾入喉,酒不烈,卻勾得人神誌飄忽,舒舒服服地暖著。

夜天湛起初陪她飲了兩杯,忽而察覺她喝得很快,夾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塵抬眸看了看他,酒上雙頰緋色新,那眼底淡淡的清波帶來,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沒有理他,徑自將酒灌了下去,連日來束手束腳彷徨的感覺隨著酒的誘惑直直逼上心頭,倘再不能發泄出來,她就要在這樣的壓抑中窒息過去。若舉杯能消愁,她情願把盞長醉,或者醒來便發現不過是黃粱一夢,是誰和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卻灑了湖中,卿塵咬著唇微微眯眼,將手一鬆,白玉杯噗地落入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欄前低眸看著閒玉湖一波一波地盪漾,月色很淡,落上她側臉一片朦朧,卻籠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塵,夜天湛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塵扶著木欄站起來,清風牽著廣袖飄逸,月光緲緲地浮動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話,隻看著他一字一句問道:你是誰

她的神色有些迷離,翦水雙瞳卻深得清澈,似乎執意要將他看穿。

告訴我,你是誰她再問。

夜天湛放下銀箸,微笑著將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卿塵重複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頭粲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燈都在那眸底的澄澈中陷了進去,化作深淺光澤,透過清亮的霧氣緩慢升起。

夜天湛攔住她執壺的手,柔聲道:酒已經沒了,不喝了,好嗎

嗯。卿塵乖巧地將酒交給他,我想聽你的笛聲。

好。夜天湛答應她,卿塵以手撐額坐在案前,安靜地等著。

夜天湛輕撫玉笛,榭下水波靜靜拍著欄杆,他望著卿塵好一會兒,對她暖暖一笑。

修長的手指起起落落,笛聲便輕緩地響起,音色並不清越,低吟徘徊,隻在兩人之間,隻有他們聽得到。曲調清和古雅,聲聲歎詠,彷彿自遠古紅塵中生出了繁華萬千的明亮,落在心間最柔軟的地方,照亮了闌珊的一方。

卿塵唇角始終帶著笑,笑容乾淨而明澈,碧紗的飛影在眼前變得朦朧,寧靜地化作另一方天地。什麼都沒有,隻有柔和的笛聲繾綣飄蕩,脈脈地陪伴著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著醉色的浮光,話語也飄忽,慵然伏於案上低聲問:你是不是,命運給我的補償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閉上了眼睛。

夜天湛將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輕輕將卿塵抱起,她隻星眸半睜迷濛地看了他一眼,複又闔上,安靜地靠在他臂彎中。

他笑著搖頭,今日這酒並不烈,卻不想她如此不勝酒力。

將她送回住處,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會兒。印象中她的臉色常常有些蒼白,但此時淡淡的幾許紅暈彷彿一抹妖嬈桃色,落了嫵媚於冰肌玉骨,格外地動人。籠煙般的眉清秀,顧盼生姿的明眸被羽睫淺影遮擋,使她的容顏柔和而寧靜,那微抿的櫻唇線條淡薄隱約,夜色下如同藏了一個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淺笑不經意誘惑,叫人一點點沉淪。

他含笑看著醉臥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蘭芷般的清氣帶著溫暖的酒香,幾乎便叫人恍惚墜落,但他在咫尺間停住,隻是伸手攏了攏她的髮絲,無聲輕歎。

他直起身來,唇角彎起一個舒緩的弧度,用目光描摹著她媚色中的清雋,心情突然變得暢快。這個女子,從見她的第一眼便奇特地被她吸引,他不想逢場作戲唐突佳人。

他轉身緩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瀟灑執筆落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並蒂,枝結連理。適我願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於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貽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顛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來看到,能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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