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來吧,仔細累著小姨。"
容嫣怔。
說話的是臨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續絃,府裡的事連臨安伯都不過問,她更是躲在靜心堂唸佛不與人走動。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隻見過她兩面。今兒怎就出來了。
表姐神色無常,容嫣看了眼熱忱的徐井鬆,隱隱猜到了些許。
自打搬出去,徐靜姝也久不見容嫣,於是隨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敘舊,逗孩子。直到丫鬟來請她們去前院用午飯,才把瀾姐兒交給乳母。三人說笑而至,還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滯,隨即斂目邁了進去。
虞墨戈來了——
徐靜姝雖從容,但羞色難掩,施禮時眼神抑不住地瞟著他。容嫣則平靜福身,虞墨戈朝她們淡然頜首,入席,坐在彼此對面,再無交流。
徐家應是沒料到虞墨戈會來,不免有點拘束,聊了兩刻鐘也沒個主題。瞧他們這樣,容嫣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了。
今兒該是為了她的事吧。
寒暄話都說儘了,人好不容易請來總不能浪費時機。況且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爺就是再無趣也不會留意無關緊要的姑娘,但說無妨。
徐井鬆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會意含笑道:"聽聞最近陳侍郎向你提親了"
滿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裡準備。抬眼皮瞟了眼對面頓住的筷子,淡笑。
"沒有。"
的確是沒有。這幾日她把來者的話都堵回去了,絲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個"沒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須臾,又道:
"這事我也是前幾日聽楚員外夫人講的,還道是真的呢。不過俗話說: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嘛。許陳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並非壞事——"
"母親!"
青窕突然打斷伯夫人。側目盯著身邊的夫君冷道:"不是說好不提此事了嗎。"
徐井鬆沒看她。
前日陳家來人提欲納容家小姐,求臨安伯府給做個媒。
容嫣嫁了,於伯府皆是好處。臨安伯世襲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衛京城,不過朝廷重文輕武,結交文官總歸有好處,何況陳杭入閣有望,如此良機,何樂而不為。順便也能藉此打消井桐的念頭。
再說容嫣,若有個家世撐著,她還有挑揀的資本。如今孤立無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個棲身之地便不錯了。她還真能在容宅守一輩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誰養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經的閨閣千金,雖說和離了,可身份在這擺著,憑什麼要給個老頭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還是三舅母的堂叔!憑什麼表妹要受這般糟踐!她不甘!
徐井鬆無奈,覺得自己不知人間疾苦的妻子太單純,不想和她爭論,便找了伯夫人幫忙……
可眼下青窕反駁,伯夫人說不出話了。連始終冷在一邊,不知原委的徐靜姝也蹙起眉頭,目光反感地打量著母親和兄長。
徐井鬆開口道:"母親也是好意,總不能耽誤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圖個安穩,可也圖個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孃家的,有個人護著總比孤身一人好。"
話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說的那句話"跟我吧,我護著你。"於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對,平靜若水,她斂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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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護著。"她誰都不需要。
"嫣兒莫怕,有表姐在,不會讓人把你賣了!"青窕切齒道。
徐井鬆聞言,氣得瞪著妻子,抿唇狠嚥了口氣。
瞧著彆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爾道:"何必為這沒譜的事傷神。"
她看著氣鼓鼓的青窕,勸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氣。我知道你對我好,有這心,我便比吃了蜜還甜。何況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談‘賣’呢,誰賣得了我。"咬著最後幾字,她瞥了徐井鬆一眼。
"表姐夫倒是為我操心,不過容嫣在此謝過您了。且不說我還養得起我自己,就算養不起那日,我也不會求人,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說實話我不是沒想過。您說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罷,我不會給人做妾——"
她頓了頓,睨了眼對面那隻瑩縝大手輕聲道,"也不會給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顧,這輩子還能碰到不嫌棄我曾經的人,願娶我為妻。不管過什麼樣的生活,吃苦受累、窮困潦倒,我都願意。"
徐井鬆盯著面前的碗碟,哼聲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麼,冷眼看著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會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這分明是話裡有話。
徐井鬆猛然抬頭看著她,除了冷漠鎮定,什麼都沒看到。
容嫣話已至此,徐井鬆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沒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還能和他聊些其他,這頓飯吃下來也不算過於尷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觀。
可也是,這事和他有何關係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約,可約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乾涉,何必趟渾水,惹麻煩。
吃過飯,節算過了。
容嫣告辭,表姐不捨。可以她和夫君現在的狀態,也不敢再留她。
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過意不去。徐井鬆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於是勸她不要為自己再和姐夫慪氣。
姐妹惜别,容嫣上了自家的馬車。
車剛拐出巷子口,她便張開了緊握的手掌。掌心裡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給她的紙條。
面對徐井鬆她都沒慌過,此刻,她竟有些緊張。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四個字:"别院,等你。"
容嫣滿腦袋裡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樣。她想算了,然看著馬車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門外的垂柳已見,她喚了一聲。
"嬤嬤先回吧,我去趟澹華寺。"
楊嬤嬤想跟著,還沒待她開口,眼見小姐把車簾放下了。這是不想她說——於是默默下車,看著馬車遠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說,是自己無顏面對她繼續撒謊。
……
打著聽禪的名義,遣馬車先回,酉時來這接她。穿過大雄寶殿,容嫣從藏經閣後的小門離開寺廟,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别院的小徑。
站在别院側門,她再次猶豫,扣門的手幾起幾落。終了下定決心再次舉起手時,門突然開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羈的笑,便被門後人一把扯了進去。隨著她一聲驚呼,虞墨戈將她打橫抱在了懷裡,聲音曖昧輕佻道:"就知道你會來!"
男子身量頎長,雪青的直身襯得他清清淡淡,冷若寒潭。他站如鬆竹,頭稍低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紙上,一張側容被視窗映入的光打得清晰,眉骨、鼻梁、雙唇、下頜……線條精緻到完美,有如雕刻。
天下竟有如此俊逸非凡的人,俊得帶了仙氣似的……
小丫頭看得恍惚,墨錠撞到硯邊,"噠"的一聲響。
虞墨戈餘光淡淡掃了一眼。待書完最後一字,提筆而望。
"……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是辛棄疾的《賦梅》。
他默唸著,目光落在"嫣"上,如春風撫過,將他眸中的清冷吹淡了。失神間,飽含墨汁的筆懸著,墨水滴落,在宣紙上綻了朵墨花。
"少爺小心!"
小丫頭疾呼,去扯宣紙,手不偏不倚,碰到了虞墨戈扶案的指尖。他指尖冰涼,小丫頭驚得登時僵住,直到一束清冷的目光掃來,她才猛然醒了,收手跪倒在地。
"少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怕那字……對不起……"
小丫頭緊張得臉色發白。不過明眸朱唇,細皮嫩肉的也算個美人胚子。虞墨戈見她雙肩顫抖,柔弱得似雨打嬌花,哼笑一聲,坐迴圈椅上,語氣慵懶道:
"起來吧。"
小丫頭長舒了口氣,低頭起身。目光落在搭於桌面的那隻修長白皙的手上,想到方才的觸感,臉又紅了,心撲騰撲騰地跳,於是媚眼彎眯偷瞄了少爺一眼。見他也在看著自己,慌亂垂眸,唇角卻不自覺地勾了勾。
若非曲水病了,她也不會有機會伺候。入府兩年,今兒才算看清這位少爺。長得跟神仙似的,哪個會不動心。聽聞他名聲在外,是京城有名的風流人物,落拓不羈。也不知他方才看自己那眼可是……
正想著,九羽來了。
見九羽靜默佇立,小丫鬟識趣地福了福身,媚然笑道:"奴婢先退了。"
虞墨戈目光跟著她,一直到她轉出了書房的正門……
"爺,京城又來人了。"九羽開口道,"世子催您回去。"
"催吧!就道我身子沒好,需再養些日子。"虞墨戈漫不經心舉起了方才的那幅字端詳。
九羽面色為難。"人已來了兩日。怕是世子下了死令,您不走,他便不回。"
字幅後,虞墨戈的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蹙。他目光落在方才的墨點上,越看越是礙眼,於是雙手合攏將那副字團成了一團,修長的手指輕彈,紙團飛落,滾到了九羽腳邊。
"方才那丫鬟,不許再入雲毓院一步。"
他寒聲道。目光瞥著桌上淺刀細雕的綠端硯台,手指一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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