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章 登雷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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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那一晚,陳平安剛好去那邊拜菩薩,遠遠瞧見了那個同齡人,不過是在神仙墳外邊晃了幾步路,就飛奔回家了。

今夜陳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願意虧待自己,帶足了酒肉。當這些人進了那座不過兩進院落的水仙祠廟,匾額傾斜,廟內廢棄已久,破敗不堪,牆上爬滿了綠意濃濃的薜荔,陳平安就坐在廟外遠處一棵大樹上,視野開闊,陳平安將行山杖橫放在膝,雙手籠袖,舉目望去,靜觀其變。

陳平安取出乾糧,摘下裝有寶鏡山深澗水的養劍葫,開始吃起了宵夜,這一路奔波飛掠,可不是什麼閒庭信步。

小祠廟裡邊,已經燃起好幾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葷話連篇。

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隻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應該是隨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乾糧,就去一趟蒼筠湖,隻是這位湖君在岸上並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傢夥,附近是否還有什麼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開始煉化那幾口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

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視之法,陰神內遊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容,很容易讓後世翻書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

至於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寂然不動。

唯有視線望向遠處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微變化的漣漪波動,然後陳平安很快就看到那邊水色瀲灩,一前兩後三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女子,身穿綵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後兩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隻不過姿色其實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實姿色遠遠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傢夥的膽識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斷,引來鬨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還有那年少時,遇見了其實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她一下,被她罵幾句,白眼幾次,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位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後,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位白髮老嫗和兩位妙齡少女。

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了祠廟後,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壯男子見著了這鶴髮雞皮的老嫗,和身後兩位水靈如青蔥少女,頓時傻眼了。

一時間祠廟內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

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頸、雙腿纏繞腰間的少年,轉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裡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著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識的,咱們豔福不淺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於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說道:"哥,咱們可别衝動,鬨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壯男子嗤笑道:"鬨大了鬨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門當媳婦。你們都别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隻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著兩位少女離去,已經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那個膽子最大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經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著門口那邊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你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

望向廟內一根橫梁上。

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雙腿掛下,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籙,被撕下後,符籙砰然燃燒殆儘。

老嫗神色大驚。

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遊走四方牆壁,然後打了個響指,祠廟內外牆壁之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金光符籙,符圖則如飛鳥。

他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後,又用了獨門符籙和秘術,如同龜息隱匿之術,這才能夠矇蔽自身氣機,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於那些拘押符籙,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後,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籙絕學之外,自家師門到底是一座響噹噹的兵家門派,而且精於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數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仍是沒人膽敢小覷。隻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裡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個所謂的女俠,更是别有滋味。

漢子此刻看著那老嫗和兩位少女,已經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隻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後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麼玩意兒,一股子尿騷-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

漢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師弟與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隻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屍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臉色慘白。

兩位侍女更是淒淒慘慘慼戚的可憐模樣,渠主夫人還能維持障眼法,她們已經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尤其是那個站在神台上的輕佻少年,已經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麼好人。

那個唯一還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老嫗乾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愣了一下,開始破口大罵:"他孃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一度之後,便心心念念這麼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師弟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眯起眼。

廟門口那渠主夫人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矩的神人道侶,隻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後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麼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鑒啊。"

渠主夫人見那橫梁上的漢子,已經開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位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暖床丫鬟了,隻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後,能夠將她們送回蒼筠湖。"

漢子問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併侍寢又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醃臢貨,你如何處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傢夥清理乾淨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盞瀲灩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藉此機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後,起舞助興。"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

這愈發讓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刹那之間。

漢子毫無征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渠主夫人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卻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轉頭望去。

隻見一棵大樹那邊,被刀光映照之下,樹枝之上,一位頭戴鬥笠的年輕遊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隻用一隻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梁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麼時候冒出你這麼個年紀輕輕的武學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卯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鬆。"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後一點刀光散儘,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籙,以及牆上所畫符籙,是師門秘傳隻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借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漢子從橫梁上飄落在地,當他大踏步走向廟門口,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更遠。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豔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壯隻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言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談不上示弱,可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

接下來,更讓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遊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敞開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快嚇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驟然間,渠主夫人心思急轉,退後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那對金鐸國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隻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也是驅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那是最好,若是橫空出世的愣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遊俠,總歸好商量,總好過應付杜俞這個衝著自己來的凶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箇中看不中用的年輕遊俠剁成一灘肉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隻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

一瞬間,祠廟牆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

然後隻見那頭戴鬥笠的年輕遊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出現在了杜俞身側,一臂掃在後者脖頸之上,打得杜俞整個人氣府激盪、當場昏死過去,然後重重砸在祠廟內的神台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兩截,杜俞還身陷牆壁之中,至於那把刀,摔落在地,鏗鏘作響。

地上刀光如水,應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後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言要讓自己一招的傢夥,應該就要當個不孝子,讓那對鬼斧宮大道侶白髮人送黑髮人了,當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顏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想要回頭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籙。

至於那些一個個魂飛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壯,剛好被拳罡激盪而出的氣機漣漪瞬間震暈過去。

至於那個神台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於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場要更加淒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

卻隻是一拳事。

隻剩下那個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裝死不會啊"

少年趕緊後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問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位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牆壁,人與牆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隻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裡就沒點數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渠主夫人趕緊收起那隻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湧起一陣寒意,然後就是痛徹心扉,她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

神魂晃盪,如置身於油鍋當中,渠主夫人忍著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麼過節,隻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裝不知道,那我可就要與渠主夫人,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灩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傢夥,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啊!

渠主夫人戰戰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事一一道來。

陳平安一邊聽她的講述,眼角餘光一邊悄然留意兩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儘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儘了法子,先是疏通關係,耗儘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逾越禮製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於一樁當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後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實真相則遠非如此,當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後果如此嚴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幕,那個書香門第,數代人行善積德

,家族祠堂匾額內,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開始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後,竟然查到了城隍廟自己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的第一輔吏,與那位職責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一個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淩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著拿去賄賂一位仙家修士,試圖去往州城城隍閣任職,高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位本該幫助一郡風調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夥請了一夥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位美婦,金屋藏嬌於郡城外的鄉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位輔官,也不至於淪落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著官府找到了那夥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後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於那兩位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屍體遮掩了入口,而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倖逃出隨駕城,十數年後,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得以更換姓名戶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遂,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著手翻案,順藤摸瓜,就給他查到了城隍廟那邊,然後自然又是一樁慘案,隻是相比當年的人儘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那邊得知的訊息,無非是一位儘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凶險,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當時就已經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那邊,在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後……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遊神親自當起了"門神",衙署之內,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說是路上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後,三年之後,就發現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

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蔓延金身。

於是就有瞭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著,然後那位渠主夫人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定論,"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們這些城隍廟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還擺著一隻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陳平安終於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給城隍廟攔截下了"

渠主夫人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隻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麼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遂,當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後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那麼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隨駕城城隍爺,如此光風霽月,交了這麼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動盪之後,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中,氣衝鬥牛,這麼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隻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隻是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千年的天材地寶,隨著隨駕城的怨氣煞氣太重,縈繞不去,便不願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世的兆頭。"

陳平安再眯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這麼多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後那麼多能人異士,又經過這麼多年了,一個個騰雲駕霧飛來飛去,在那座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紮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這一次的發愣,是油然而生,並非作偽,然後喃喃道:"翻案做什麼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鬥笠,抬頭望向夜空,撓了撓頭,"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

祠廟神台後牆壁那邊,有些聲響。

渠主夫人隻覺得一陣清風撲面,猛然轉頭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

當那人起身後,杜俞已經氣機斷絕,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後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窟。

那人,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她。

他面無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彷彿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渠主夫人想要後退一步,躲得更遠一些,隻是雙腳深陷地底,隻好身體後仰,似乎隻有這樣,才不至於直接被嚇死。

隻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鬥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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