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發悶,覺得染上了熱症,柳大人說要拿黃連來解,便是熬在了這碗藥裡"
內侍陪著笑道:"正是,良藥苦口,大人將藥吃了便不覺得悶了。"
蘇晉心底一沉,慢慢把藥送到嘴邊,忽然又為難道:"勞駕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異,吃不了苦味,煩請公公幫我找兩顆蜜餞。"
內侍猶疑片刻,道:"成吧,雜家去去就來。"
蘇晉悄無聲息地來到門口,等那名內侍消失在廊簷儘頭,她當即閃身而出,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蘇晉不知道是誰要害她。
但她知道,單憑一個小小內侍,還不能在這戒備森嚴的都察院隨意出入。
這內侍背後,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將人安插到都察院,應當還是一個權力不小的人。
這宮內是不能待了,"那個人"既然能派內侍進都察院,那麼就能派人進宮中各個角落去尋她。
不如撞在巡邏的侍衛手上險中求安
不行的,蘇晉想,指不定哪個侍衛就是一道暗樁,自己撞上去,豈不自投羅網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約也是忌憚都察院的,否則他會派人就地動手,而不是毒殺。
既然忌憚都察院,為何又要選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過一名京師衙門一名知事,若想殺她,趁她在宮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麼事令他非要在此時此刻動手不可了嗎
透支過度的身子已開始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雲端,疲累將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絲般拽扯出來,滲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脈中。
可蘇晉卻顧不上這些,她仔仔細細將從昨日到今晨發生的事回憶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來看望她,然後她問周萍討了刑部手諭進了宮;見了刑部尚書以後,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燒掉策論,令她逃過一劫。之後去了朱南羨的王府見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師衙門,被趙衍帶回都察院。而她見的最後一個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對柳朝明說,仕子鬨事的背後或許有人指使。
難道"那個人"要殺她,是因為她覺察出了仕子鬨事的端倪之處
這也不對。
蘇晉回想起鬨事當日,她問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麼意思"的時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動了殺機了。
倘若這就是最重要的,那麼鬨事之後,她在京師衙門養傷多日,這位背後的人,為何不在當時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麼更緊要的,被她漏掉了。
腦中有個念頭在一瞬間破繭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說這些日子她說了甚麼,做了甚麼,擋了甚麼不該擋的路,隻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從昨日到今晨,她從朱南羨的府邸打聽到了晁清失蹤的線索以後,唯一落單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從值事房離開
房離開。
而柳朝明離開不到半刻,那送藥的內侍就來了。
這說明,或許有個人,從她去了朱南羨府邸後,就一直盯著她。不,也許更早,從她開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就開始盯著她了。
既然仕子鬨事的案子,背後有人藏著;而晁清失蹤的案子,背後也有一個權力不小的人。那麼這兩樁案子,是否有關係呢
蘇晉覺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線索終於在今日穿成了一條線,雖然有許多揣測還有待證實,但她終於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了。
宮閣重重,每一處假山奇石背後都像藏了一個人,蘇晉甚至能聽到身後追來的腳步聲。
她繞過一個拐角,眼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承天門,過了承天門便可出宮,可承天門前是一望無垠的軒轅台,她穿過軒轅台,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第二條路通往宮前苑,那裡花樹草木叢生,若躲在裡頭,雖不易被人發現,但卻要費時費力地與之周旋。
自己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舊傷的劇痛像一隻大手,將她的五臟六腑攪得翻天覆地,這麼下去,又能與人周旋到幾時
蘇晉這麼一想,當即就往承天門的方向走去。
她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對方未必會認為她能逃出宮去,不一定在宮外設伏,因此隻要能順利穿過軒轅台,就暫時安全了。
蘇晉握手成拳,罷了,且為自己搏一條生路。
朱南羨剛回宮,正自承天門卸了馬,遠遠瞧見軒轅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這頭疾步走來,身後有人在追她,看樣子,大約來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傷,步履踉踉蹌蹌,卻異常堅定,扶著雲集橋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後縱有兵刀殺伐聲,也不曾膽怯回頭。
朱南羨一時怔住,倏忽間,他發現這堅定的樣子似曾相識。
他往前走了一步,喚了一聲:"蘇時雨"
可蘇晉沒有聽見。
朱南羨又大喊了一聲:"蘇時雨——"
蘇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撐著雲集橋的石柱,竭儘全力不讓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喚她,可她轉過頭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麼都看不清了。
心中終於泛起一絲苦澀的無奈。
蘇晉想,那就這樣吧。
朱南羨拚了命地跑過去,蘇晉的一片衣角卻在擦著他手背一寸處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仰身栽進了雲集河水裡,一刻也不停頓地跟著跳了下去。
天剛破曉,寒冷的雲集河水漫過朱南羨的口鼻,這一夜終於要過去了。
他勾住蘇晉的手腕,用力將她攬儘懷裡,衣衫已被河水衝的淩亂不堪,蘇晉的外衫自肩頭褪下,露出削瘦的鎖骨。
朱南羨用力將她托上岸,可就在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絲微微的異樣。
他愣愣地將手挪開,愣愣地上了岸,然後跌坐在蘇晉旁邊,愣愣地看著她衣衫胸口,隱約可見的縛帶。
朱南羨腦中盤桓數年而不得始終的困局終於在此刻轟然炸開。
蘇晉不知是誰要對她下手,她睡下前,還想著將手頭上的線索仔仔細細再理一回,誰知頭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實在是太累了,帶著紛紛心緒入眠,竟也幾乎一夜無夢。
恍恍之中,隻能聽到無邊的雨聲,與柳朝明那句"蘇時雨,你可願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
她沒有回答。
不是不願。
隻是在她決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調,柳朝明這一問,就像有人忽然拿著竹片為她調好音,撥正弦,說這一曲如是應當奏下去。
蘇晉不知道長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遠,還是能在寂無人煙之處另辟蹊徑。
翌日晨,趙衍來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議十二道巡查禦史的外計(注),叩開隔間的門,出來的卻是蘇晉。
趙衍一呆,下意識往隔間裡瞧了一眼。
蘇晉向他一揖:"趙大人是來找柳大人麼他已去公堂了。"
趙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滿腦子想頭十分齷齪,仍不由問了句:"你昨夜與柳大人歇在一處"
蘇晉一愣,垂眸道:"趙大人誤會了,昨夜柳大人說有急案要辦,並沒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後撞見他回來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趙衍找端出一副正經色:"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來信,有些著急。"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實則鬆了一口氣。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為蘇晉在此安排個住處,誰知彼時千頭萬緒,一時竟沒顧得上她,等轉頭再去找時,人已不見了。
柳朝明對蘇晉上心,趙衍瞧在眼裡,朱南羨對蘇晉十萬分上心,趙衍也瞧在眼裡。
趙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則若是因他沒安排好住處令左都禦史大人失了清譽,他罪過就大了。
趙衍緩緩籲出口氣,邁出值事房,迎面瞧見端著盞茶走過來的柳朝明,不由問道:"你昨夜辦甚麼急案去了,怎麼讓蘇晉在你隔間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麼"
柳朝明吃了口茶:"沒甚麼急案,誆他的。"見趙衍詫異,補了句,"否則他怎麼會安心在此處歇了。"
趙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兒"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沒怎麼睡,看卷宗累了,撐在案頭打了個盹,四更天便醒了。"
趙衍覺得方才籲出去的氣又自胸口緊緊提了起來。
兩人說著話,都察院的迴廊處走來三人,打頭一個身著飛魚服,腰帶繡春刀,竟是錦衣衛指揮同知韋薑。
韋薑見了柳朝明,當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問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審能否借去鎮撫司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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