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暄領著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著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覈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禮部這頭要應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又眯著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麼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隻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麼通風報信麼"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為是,目光不經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麼,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著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並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為在聽笑話:"一群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抬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麼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裡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了。"
天儘頭隻有月色,羊脂玉所製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瞬時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問責本官!"隻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眾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鬨,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隻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隻盼著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麼動靜都聽不見才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禦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致正高,不知是聊甚麼,叫小人也來湊湊趣。"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著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裡知晏子言不吃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禦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裡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隻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著晏子言,張口問道:"什麼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為隻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後,在詩禮會上提起當地的解元蘇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隻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麼"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著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裡見著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餘又有點劫後餘生的僥倖,忙拉著晏子言拜别了禦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群臣入宮的掌燈內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裡而去。
任暄扭頭盯著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才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為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才的反應,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裡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著,待會兒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麼去了。"
任暄一回禮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門檻上,哭得老淚縱橫,問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說了,續道:"下官以為這蘇晉和下官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好心幫他扯個謊,誰知道他跟柳大人是舊識,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衚衕裡,下官這平白無故得罪了都察院兩位堂官,一頭撞死得了。"
與任暄一道回禮部的還有羅尚書,弓著身聽江主事哭訴了一陣兒,覺得他十分囉嗦,嗮道:"活該,老夫早就教過你們,多磕頭,少說話,讓你嘴禿嚕惹禍。"
任暄聽出來個疑點,問:"柳大人與蘇晉是舊識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淚:"怎就不能,下官親耳聽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幫蘇晉查案子,問甚麼失蹤日子,還說晏詹事的閒話,誰不知左都禦史是個鐵面菩薩,能請動他老人家幫忙,沒有過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時怔住,倒是先一步來串門子的戶部侍郎沈奚聽了半日牆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記得您有個孫子,與柳大人差不多年紀,您喚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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