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心影低頭苦苦一笑,自語道:"我還能去哪兒呢。"
"禾小姐。"身後有人說話。
禾心影回頭一看,是那個剛才和獄卒一起過來的男人,他像是哪戶人家的侍衛,隻對禾心影道:"禾小姐若是沒有可去的地方,可暫且去一處地方躲避。"
"何處"禾心影問。
"令姐少時曾在賢昌館讀書,賢昌館館長魏玄章與令姐有過師生之誼。得知真相,對令姐遭遇同情不已,如果禾小姐暫且無處可去,可先去魏先生家中。魏先生長年宿在學館,家中隻有夫人。"
禾心影一愣。
過了片刻,她才自嘲般的笑道:"原來長姐死了,都還在庇佑我……"
"請公子帶路吧。"她道。如今禾許兩家出事,不必想,也知道從前那些親戚友人都怕惹事上身,對他們避之如蛇蠍,這個時候去,也沒人敢收留。她尚未想好下一步要做什麼,但首先得找個地方坐下來,將所有不明白的事情徹底弄清楚。
她確實也沒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
禾心影被人帶出去這件事,牢中的許之恒與禾如非並無所覺。
看押是分開看押的,免得兩人之間串通供詞。禾如非看不到許之恒,許之恒也看不到禾如非,但這對他們二人來說,反而是件好事,真要將他們二人關在一處,隻怕當下就會打起來。
許之恒恨禾如非拖累自己,禾如非恨許之恒在天星台上,一出事就迫不及待的將所有汙名往他頭上潑。
說到底,因利益結盟的關係,本就脆薄如紙,隻要風一吹,雨一淋,不消撕扯,自己就面目全非了。
禾如非坐在牢中的角落裡,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沒有放棄,仍然在盤算著可能逃出生天的計劃。徐相的人肯定不會坐視不理,既要救徐敬甫,或許還能將他也拉扯一把。最壞的可能不過是徐敬甫棄車保帥,但他手中還藏著徐敬甫通敵叛國的證據,徐敬甫要想把他撂下一個人獨善其身,怎麼可能
天星台一事,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那個叫禾晏的女人竟然如此厲害,更沒想到肖玨手中已經有瞭如此多的證據,一步步的將他逼到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禾晏……想到那個女人,禾如非的眼裡閃過一絲陰鶩。
那女人和他死去的堂妹,究竟有什麼關係禾如非不知道。他沒能見過禾晏在戰場上的英姿,因他回到朔京的時候,禾晏已經很快扮回了女兒身。是以所有關於"飛鴻將軍"的傳說,他隻是聽過,並沒有親眼見過。而在他看來,死去的禾晏,他的堂妹看起來也就是一個比尋常女子看起來,更堅強一些的女人罷了。
旁人說飛鴻將軍身手卓絕,他不信,他們說飛鴻將軍在戰場上以一當十,他也不信。不信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禾晏一個女人,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直到天星台上那場比劍。
禾如非閉了閉眼,心中一股燥鬱騰的生起。
如果真正的禾晏活著,是不是用劍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但她怎麼可能還活著,她絕不可能還活著!
安靜的牢獄裡,傳來腳步的聲音,禾如非被關在最靠裡的一間,他仔細的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到在自己跟前停下。
獄卒竟然將牢門給打開了。
禾如非抬起頭,看向來人。
穿著黑衣的青年目光冷淡的掠過他,似乎吝嗇在他身上多浪費一刻。他站著,禾如非坐著,無形之中,像是彰示著他低人一等。
"不知道肖都督來這裡,有何貴乾"禾如非冷笑道:"不會是來殺人滅口的吧"
不等肖玨回答,他又開口道:"其實我不明白,肖都督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如果說秦嬤嬤那頭,是許之恒走漏了風聲,但肖玨竟然立刻就猜出了其中緣由,並且老早就開始蒐集證據,禾如非就算現在想,也想不明白。畢竟其他的且不論,就拿"飛鴻將軍是個女人"這件事去跟别人說,别人也隻會覺得他在隨口胡扯。
為何偏偏肖玨就知道
青年漠然的看著他,冷道:"你認為,我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禾如非盯著眼前人,突然笑了,他靠著牆,不緊不慢的開口:"聽說你跟我那死去的妹妹曾同在一處上學,讓我想想,或許你與她之間早有私情,你眼下這樣對我,難不成是為了我妹妹出頭"他哼笑一聲,面容變得有一點扭曲起來,"難道世上還真有人喜歡我那離經叛道的妹妹,她有什麼好,根本不像個女人……"
話音未落,頓覺胸口一痛,猛地飛了出去,後背撞在了石壁之上,憋得他吐了一口鮮血。
肖玨這一腳並未收力,禾如非被踹的半晌回不過氣,獄卒早已得了訊息退到了外頭,對裡面的情況視而不見。
也是,徐敬甫要是倒了,朝野之中,就沒人能攔得住肖玨了。這個關頭,也沒人敢得罪這位右軍都督。
禾如非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著肖玨,緩慢的笑起來。
封雲將軍,大魏的玉面都督,多威武多英氣啊,光是站在這裡,就已經讓人移不開目光,誰也不能奪了他的風頭。如果不是禾晏當年改變了所有的人的命運,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與肖玨有交集。
但偏偏就有了。
"你們怎麼都這麼生氣,"禾如非嗤道:"人人都為我那妹妹打抱不平,但是我呢,"他的聲音突然拔高:"我呢!我的人生呢!不重要嗎就該為她那該死的愚蠢的決定付出一輩子!憑什麼,我也有我想要做的事,你以為我很想當這個將軍"他的眼睛紅了,如發狂的野獸,要將一切撕碎,"誰想要當這個將軍啊,誰想當!"
禾如非從記事起,已經不住在禾府裡了。他住在遙遠的莊子上,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也知道自己與堂妹互換身份一事。他不可以去太遠的地方,身邊不能離了人,禾元盛夫婦有時候會偷偷來看他,但總是匆匆又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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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斷言他活不過幾歲,但也不知是不是他命硬,就這樣一年年的熬下來了。後來到了十六歲那年,身體徹底痊癒,本以為可以離開莊子,重新回到禾家,做回禾大公子,可那時候又傳來訊息,禾晏上了戰場,他暫時不可以回來。
禾如非被迫繼續留在莊子上。
他也曾在心中暗暗祈禱禾晏千萬不要死在戰場上,倒不是因為兄妹情深,也不是因為他心地善良,而是因為禾晏頂著的是他的身份,如果禾晏死在戰場上,他這個禾大公子,就再也不能回到禾家了。
所幸的是,禾晏回來了。
原本在那許多年裡,禾如非對禾晏,也並無太多的情感,談不上喜歡,也稱不上恨。直到他回到禾家的那一日,禾晏剛剛回府,沒看見他,外頭的兵馬簇擁著中間年輕的副將,她戴著面具,站在陽光裡,坦蕩爽朗,她的佩劍漂亮又鋒利,戰馬矯健又溫順,雖然看不到臉,目光卻明亮如星辰。
禾如非的心裡,突然就生出了一絲怨氣。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莊子上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他以為禾晏也跟自己一樣,可真正見到時,才發現全然不同。她用著自己的身份,過的如此快活,憑什麼她擅自決定了别人的命運,然後將已經安排好的命運還到了自己手上。
憑什麼
禾如非的內心很複雜,一方面,他討厭接受已經被禾晏選擇過的命運,譬如當一個武將,但另一方面,當他站在金鑾殿時,接受帝王的賞賜,朝臣或羨慕或妒忌的目光時,心中又會生出滿足。
但這種滿足時刻羞辱著他,因為禾如非很清楚,讚譽和美名屬於禾晏,並不屬於自己。每當他聽見那些人在背後誇讚飛鴻將軍在戰場上如何英勇無敵時,內心就格外煎熬,這點煎熬最後又生出焦躁,焦躁令他不安,即便禾晏出嫁,他也沒有解決這塊心病。
就如他偷了一塊漂亮的寶石,他為自己能擁有這寶石而得意,也接受大家羨慕和渴望的目光,但他又擔心著有朝一日被人發現這寶石的主人不是自己。
惡念越生越大,直到有一日,他想,要是禾晏死了就好了。這個念頭一出現,禾如非發現,自己竟然平靜了下來。
他找到瞭解決心病的辦法。
折斷翅膀隻能讓飛鴻將軍無法飛向長空,但飛鴻仍然是飛鴻,不如將天上的鳥兒扯下來,溺進水裡,埋在土中,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發現這隻鳥的痕跡。
他終於平靜了下來。
可是為什麼,平靜的日子還沒過多久,就要被人迫不及待的打斷。
"說謊。"青年的聲音平靜,目光冷如水,"你很想當飛鴻將軍,隻是不敢承認罷了。"
猶如被窺見內心深處的秘密,禾如非猛地抬頭:"我沒有!"
"你有。"
禾如非咬牙,男人的目光清清淡淡,卻讓他的狼狽無所遁形,他握緊拳頭,試圖站起來:"你告訴我,她到底是不是禾晏"
"如果我說是,"青年垂眸,銀冠在牢獄暗色的燈火下,劃出一道冷色的光,"你怎麼辦"
"我不相信。"禾如非忍不住發起抖來,不知是恨還是懼,他道:"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相信。"
但其實,他是有些信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巧合,對於禾家的地形輕車熟路,書房裡的暗格,玲瓏匣的秘密……以及天星台上的那一聲"大哥"。
他們二人在許多年前的某一夜,同時同地出生,於是命運被迫的、巧合的、陰差陽錯的糾纏在一起,如兩根交錯的藤,互相汲取養分。他要活下去,就得拔掉身側的這根藤,所謂雙生,帶來的並不是依賴和信任,而是背叛與仇人。
禾晏活在陽光裡,他就得在陰暗中,如果他想要光明正大的走在人前,就要將原本陽光裡的那個人連根拔起。
他做的很好……禾如非慘笑起來。
這一刻,竟生出莫名解脫。
他不知道自己是妒忌還是怨恨禾晏,可在這一刻,恍然醒悟,原來他厭惡的,其實是做替身的感覺。旁人看著你,卻是在看另一個人。旁人念著你,也是在念著另一個人。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影子殺死了主人,可影子還是影子,他與禾晏的一生,究竟是他做了禾晏的替身,還是禾晏做了他的替身,沒人說得清楚。他究竟是禾如非,還是禾晏也沒人能回答的了他。
如果一開始,他與禾晏並沒有互換身份呢
如果一開始,他就是禾家的大公子,各自選擇各自要走的路,現在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禾如非漸漸笑起來,笑的越來越大聲,笑到最後,竟然笑出了眼淚。他一生被推著、身不由己的向前,或許隻有到生命最後一刻,才能解脫,然而留給"禾如非"的,也是一個欺世盜名的惡名。
"肖懷瑾,"他仰頭看著眼前人,"我就當她是禾晏了,你這樣不惜一切代價將我找出來,不就是為了替她出頭你想要我的命,行啊,拿去吧,"他張開雙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說到底,這也隻是我和她的恩怨,與你何乾"
肖玨走到他身前,靜靜的看著他,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脖頸,青年手指纖白,卻像是能活生生將他的骨頭捏碎。
禾如非被勒的喘不過氣,死死盯著對方,勉力擠出冷笑。
"與我何乾"肖玨緩緩反問。
他黝黑的瞳眸凝視著禾如非,像是氳著暗色風暴,一字一頓道:"我肖玨此生第一次哄著救回來的姑娘,最後被你們活活溺死了,你說,與我何乾"
禾如非拚命掙紮,然而那隻手越收越緊,他眼睛往上翻去,踢著腿,極大地恐懼從心中浮起,他知道,自己將要死在這人手上了。
可是下一刻,扼住他喉嚨的手突然鬆開,禾如非抱著自己的脖子,螢幕咳嗽起來。
"我不殺你。"肖玨站起身,背對著他,冷冷道:"因為你不配。"
說罷,丟下還在捂著喉嚨喘氣的禾如非,大步離開了。
……
清晨,禾晏醒來的時候,外面的雪已經停了。
青梅在院子裡叫赤烏:"赤烏侍衛,你别加柴了,火太大,藥煎的不好。"
赤烏默默地用鐵鉗撿出幾根木柴來。
林雙鶴畢竟是個男子,也不好一直呆在禾家,況且禾家實在是沒有多餘的房間給他住了。今日早晨的藥,是青梅自己煎的。禾雲生與禾綏一大早就出去了,青梅用扇子扇著火,向來活潑的她有些沉悶。
當初禾晏與範成那次也是如此,回來後大病一場,雖然禾綏也請了大夫,大夫也開了藥,可禾晏一碗碗的喝下去,身子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差了。那時候青梅一度認為禾晏可能活不下去,可後來奇蹟般的好轉,她還念著或許是夫人在天有靈。如今禾晏竟又病倒了。
雖然那位白衣聖手林大夫說並無大礙,可青梅總是有些擔心。
赤烏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想了想,安慰道:"不必擔心,林公子說沒事,禾大小姐就一定不會有事。"
"不止如此,"青梅歎了口氣,"我早晨去屋裡換水的時候,看見姑娘夢裡都在哭。當初……亦是如此,姑娘要不是傷了心,豈能這樣昨日天星台姑娘不就是和那個飛鴻將軍比了一場劍麼怎麼就這樣了赤烏侍衛,你到底知不知道出什麼事了"
赤烏搖了搖頭。關於禾晏,身上讓人難以理解的疑點太多了。不過肖玨不讓他們查,他們自然也不會刻意去查。
"老爺和少爺昨日也擔心極了,真希望姑娘趕快好起來。"青梅道。
他們二人的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禾晏耳力超群,便將他們的對話一清二楚的聽到耳中。她愣了一會兒,夢裡的婦人已經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屋子裡暖爐生的旺旺的,案頭邊,放著一個白瓷小碗,小碗裡,盛著滿滿一碗蜜餞。
蜜餞紅彤彤,甜滋滋的,她慢慢的伸手,拿起一個在手中,看了好一會兒,才放進嘴裡。
甜的讓人嘴裡發苦。
青梅端著藥推門進來,見禾晏醒了,先是一怔,隨即喜笑顏開:"姑娘醒了,身子可有什麼不適"
"沒事。"
"那就好。"青梅將藥碗放在案頭上,一眼看到旁邊放著蜜餞的小碗,笑道:"這是肖都督讓奴婢放在這裡的。說林大夫熬的藥苦,姑娘喝完藥後,記得含兩粒在嘴裡。"
禾晏低頭笑了笑:"好。"
青梅覺得自家姑娘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是哪裡奇怪,隻好搬了個凳子坐在塌前,絮絮叨叨的囑咐禾晏不可著涼。
日光從窗外透進來,屋子裡莫名生出幾分熱鬨,禾晏看著窗外,看著看著,低下頭,掩住眸中淚意。
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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