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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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再抬起頭來,又是一副溫和的模樣,他問:"墨苔姑娘來此,可是有事"

"沒什麼事,"墨苔笑道:"就是小姐許久不見四公子,有些想唸了。聽聞涼州冬日極冷,便令奴婢帶著車隊來給四公子送些禦寒的衣物。"

她彎腰,從箱子裡取出一件裘衣,捧著走到楚昭面前,道:"這是小姐親自令人去客商手中收的,穿著可禦寒。四公子要不要試一下"

裘衣毛皮順滑光潔,柔軟輕巧,一看便價值不菲。

楚昭站起身,將裘衣披在身上,笑著道謝:"很暖和,替我謝謝大小姐。"

墨苔掩嘴一笑:"這事奴婢可不能代替,要道謝的話,四公子還是親自跟大小姐說罷。"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問楚昭:"四公子打算何時回朔京"

"就是這兩日了。"

"奴婢瞧著涼州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若是大小姐在此,一定會心疼四公子。不如就明天啟程如何早些出發,早些回到朔京,也能早些見到大小姐。"她微微一笑,"奴婢走之前,老爺還同大小姐說起四公子呢。"

她雖是探尋的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笑談間已經將決定做下。不容楚昭反駁。

楚昭頓了一刻,抬起頭來,笑道:"好,明日就啟程,我也想念先生了。"

"那真是太好了。"墨苔的臉上,頓時綻開一朵花,催促小廝將箱子裡的東西一一拿出來。

"這箱子裡都是禦寒的衣物,奴婢先替您拿出來,等佈置好,再幫你收拾明日出發用的行禮。"她道:"還望四公子不要怪奴婢多事。"

"怎麼會"楚昭笑道:"我感謝都還來不及。"

應香站在簾子後,望著屋裡頤氣指使的墨苔,目光垂了下來,靜靜立了片刻,走開了。

……

冬日的傍晚,天很早就黑了。屋子裡亮起了燈火。

林雙鶴仰躺在塌上,吐出嘴裡的瓜子皮,道:"徐娉婷的侍女怎麼回事,從白天說到黑夜,都不放楚昭離開不知道的以為她才是徐大小姐,這宣告所有物的表現,也太明顯了吧。我現在,都覺得楚子蘭有些可憐了。"

肖玨正坐在桌前看軍文,聞言道:"可憐的話,你可以去將他解救出來。"

"那還是算了,"林雙鶴坐起身來,雙手枕在腦後,"這能怪誰呢還不是怪楚子蘭自己。誰叫他長得好看,性情又溫柔,這樣的男子,本在京城中就是人人爭搶的對象,他還自己上趕著討好徐敬甫,被徐大小姐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肖玨哂笑:"真能做成徐家的女婿,那是他的本事。"

"也是,"林雙鶴對肖玨的話深以為然:"他原本在石晉伯府上就遭人排擠欺負,後來若不是因為徐敬甫的關係,怎麼能記在嫡母名下倘若真娶了徐家的大小姐,"林雙鶴道:"石晉伯府上,日後就都是楚子蘭做主了嘛!"

世人皆說女子趨炎附勢,找個好夫家便能背靠大樹好乘涼,焉知男子又有何不同真有利益橫於面前時,所有的選擇不過是為了過得更好。所謂的喜不喜歡、甘不甘願、真不真心,都不重要了。

也不知是徐娉婷的悲哀還是楚子蘭的悲哀。

"我看那侍女說照顧是假的,監視他是真的。"林雙鶴攤了攤手,"楚子蘭今夜都别想睡覺了。"

"楚子蘭"程鯉素的腦袋從視窗探進來,"他怎麼了,他今晚不是和我大哥去看月亮了嗎"

"什麼看月亮"林雙鶴問。

"就是去白月山腳看月亮啊,我原本想找我大哥看我新學的木偶戲,我大哥說今夜和楚四公子去看月亮,隻能改到明日。"程鯉素看了看林雙鶴,又看了看肖玨,"舅舅,你們剛才說的,什麼意思啊"

肖玨把他的頭按回窗外,關窗道:"回去睡覺。"

程鯉素在外頭砸窗未果,半晌隻得走了。

他走後,林雙鶴摸著下巴,問:"我禾妹妹今晚和楚子蘭約了去看月亮他們發展的這樣快了"

肖玨繼續看軍文,懶得理他。

"不行,"林雙鶴從塌上爬起來,"我得去看看。"

他直接走到兩間房的中門處,拍門道:"禾兄禾兄!禾兄你在嗎在就說一聲。"

他將耳朵附在另一頭,門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

林雙鶴又拍了幾下,仍然沒有應答。他後退兩步,自言自語道:"我禾妹妹該不會還不知道徐娉婷的人來了,自己去看月亮了吧"

"懷瑾!"他大喊一聲。

肖玨被他一句話震得耳朵生疼,不耐煩道:"乾什麼"

"我禾妹妹可能一個人去看月亮了,"林雙鶴走到他跟前,"你去找一下。"

"不去。"肖玨漠然開口:"要去你去。"

"我倒是想去,白月山這麼大,我又不識路,萬一像之前日達木子那件事一樣,山上有歹人怎麼辦你有武功能抵擋一二,我去就隻能躺平任殺,出人命了你後不後悔"

肖玨:"不後悔。"

"你這人怎麼這樣"林雙鶴乾脆一屁股坐到他桌上,把軍文擋住了,他苦口婆心的勸道:"你看看我禾妹妹,多可憐啊。楚昭不知道她是女子,對所有人都溫柔。但禾妹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溫柔的人,女兒家心思細膩,自然容易被打動。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就隻能把這份愛藏在心底。心上人約她看月亮,她定然很歡喜,可是不知道她這個心上人早就是别人認定的女婿,她現在一個人在山上,肯定很冷很難過。你就不能去看一眼她嗎安慰安慰她"

肖玨對他的想法匪夷所思:"她喜歡楚子蘭,碰了壁,我去安慰什麼道理"

"現在正是你的好時機啊!"林雙鶴鼓勵他:"現在就是趁虛而入最好的機會!"

肖玨冷笑:"那我就更不會去了。"

"好好好,"林雙鶴道:"咱們且不說感情的事。她是你的兵,你是她的上司,禾妹妹前段時間還幫你保全了涼州衛,你總該關心一下下屬。"

"我是她上司,不是她爹。"肖玨涼涼道:"況且她有腿,等不到人自然會回來。"

林雙鶴沉默片刻,問他:"你覺得她是那種等不到就放棄的人嗎"

肖玨持筆的手一頓。

眼前浮現起演武場上,少年揹著沙袋負重行跑的畫面來。

禾晏並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有的時候她很機靈狡猾,但有的時候,她固執又堅持。

堅持。很難說清楚這究竟是執著還是愚蠢,但林雙鶴說的沒錯,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可能就在山上等一夜。

有病。

見肖玨態度有所鬆動,林雙鶴立刻添油加醋,"你想想,她才十六歲,一個小姑娘,能在涼州衛走到如今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再被楚子蘭這麼一打擊,太可憐了。你就當做好事,上山去,把她帶回來。她心裡感激你,日後為你賣命都要真誠些。"

見肖玨沒有動彈,林雙鶴加上最後一把火:"肖夫人在世的時候,最仁慈心軟,如果是她看到禾妹妹,肯定要幫忙的。"

"閉嘴。"肖玨忍無可忍,抓起一旁的大氅,站起身往門外走,道:"我去。"

林雙鶴看著他的背影,滿意極了:"這才是真男兒。"

……

白月山山腳下,有一塊巨石,巨石平整延展,看上去像是一處石台。順著石台一直往下走,走到儘頭,可聽到水浪的聲音。

俯首,腳下是壯闊河流,仰頭,明月千裡,照遍山川大江。

禾晏在石頭的儘頭坐了下來,水聲嘩嘩,一下又一下的拍打遠處的礁石。像是隔著遙遠時空傳來的沉沉古音,曠遠悠長。

和楚昭約好戌時見,現在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仍然沒影。她倒是找到了楚昭說的亭子,不過亭裡也並未擺好酒菜點心,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情況。

或許她應該下去找找楚昭,但走到這裡,一旦坐下來,便再也不想起來了。

四林皆雪,白茫茫覆住一片山頭,月光灑滿整面江河,清疏暢快。

這是極美的月色,也是極美的雪色,禾晏覺出疲憊,抱膝坐著,看著江河的儘頭。

她喜歡夜晚更甚於白日,喜歡月亮,更甚於太陽。隻因為在做"禾如非"的那些年,面具不離身,可那面具悶熱厚重,少年頑皮,總在夜深人靜,偷偷取下一炷香時間。

無人看得見面具下的真實容顏,除了窗外的月亮。

她伸出手,試圖抓住掛在遙遠山河的月光,月光溫柔的落在她手上,彷彿會為她永遠停留。

"你在做什麼"有人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禾晏回頭,見狐裘錦衣的年輕男子自夜色深處走來,個子極高,透出冷冽的俊美。

是肖玨。

禾晏一怔,下意識的往他身後看去,肖玨見她如此,嗤道:"楚子蘭不來了。"

"為何"禾晏問。

肖玨看她一眼:"京城中來人,有事走不開,讓我來說一聲。"

禾晏點頭,複又驚奇地看著他:"都督竟會為楚四公子傳話"

肖玨與楚昭可是水火不容,楚昭讓肖玨來傳話這事已經不可思議了,肖玨居然真就聽了他的話來這裡找她,更是令人震撼。

"你還能關心這個,看來並沒有很傷心。"他說著,在巨石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冬日的夜風吹來,吹得人冷極,禾晏問:"我為何要傷心"話音剛落,便"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

涼州衛的勁裝,冬日雖是棉衣,可夜裡出來吹風,也實在冷的夠嗆。她懨懨的坐著,臉都凍的蒼白,如青色的玉,帶著一種易碎的通透。

肖玨默了一刻,下一刻,站起身來。

禾晏正要抬頭,兜頭一件狐裘罩了下來,將她罩的眼前一黑,待從狐裘裡鑽出來時,肖玨已經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下了。

裘衣微暖,霎時間將風雪抵在外面,禾晏愣了許久,才道:"謝謝。"

肖玨側頭來,看了她一眼。

年輕女孩子頭髮束起,穿著他的黑色裘衣,肩膀極窄,看起來很單薄,原先她成日熱熱鬨鬨,嘰嘰喳喳,隻覺得吵鬨令人頭疼,但當她安靜的時候,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讓人覺得不舒服。

肖玨垂著眼睛看她,片刻後,彎了彎唇角,"你苦大仇深的樣子,實在很難看。"頓了頓,又道:"捨不得楚子蘭"

"什麼"禾晏莫名。

"快死的時候都沒看你這樣喪氣過,"他懶洋洋的開口,"看來是很喜歡了。"

禾晏有些不明白他說的話。

"還沒走就這樣要死要活,等明日他走了,你怎麼辦"肖玨望著遠處的江河。

"明日"禾晏一驚,"這麼快"

她記得楚昭跟她說是這幾日,卻也沒有說是明日。

肖玨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急了"

"沒有,"禾晏道:"我隻是有些意外……"又想起了什麼,黯然開口:"也是,他要趕上許……許大爺的喜宴,是得儘早出發。"

禾晏問肖玨:"都督認識京城許家的大少爺嗎"

肖玨:"聽過。"

"許之恒要成親了,楚四公子匆忙趕回去,就是為了趕上他的喜宴。"禾晏嗓音乾澀。

"成親的是許之恒,又不是楚子蘭,"肖玨擰眉,"看看你現在沒出息的樣子,還想進九旗營"

禾晏勉強笑了笑,正要說話,肖玨揮袖,一個東西丟進了她懷裡。

禾晏低頭一看,是一串糖葫蘆,在外頭放的有些久了,冷的跟冰塊一樣,在一片雪白中,紅彤彤的兀自鮮豔。

"這……哪來的"

"宋陶陶的。"肖玨道:"順手拿了一串。"

他並不懂得如何哄小姑娘,走的時候問了一下林雙鶴,林雙鶴回答他道:"若是别人,將傷心的姑娘哄好,當然要費好一番周折,帶她看燈看花看星星,買玉買珠買金釵,但你就不一樣了,你隻要坐在那裡,用你的臉,就可以了。"

肖玨無言以對,最後從沈暮雪房間過的時候,見靠窗的門口放著宋陶陶托人買的糖葫蘆,就隨手拿了一串。

上次見她吃這東西的時候,很開心的模樣。

禾晏將糖葫蘆拿起來,撥開上頭的米糕紙,舔了一下,糖葫蘆冰冰涼涼的,一點點甜順著舌尖漫過來,甜的人心裡發澀。

腦海裡忽然想起了之前同楚昭說的話來。

她問楚昭:"新的許大奶奶叫什麼名字"

楚昭回答:"叫禾心影,是禾家二房的二小姐,與先前的禾大奶奶是堂姐妹,我曾見過一次,性情天真溫柔,說起來,也能算許大爺的良配。"

"禾心影……"禾晏喃喃道:"你可知,先前的許大奶奶叫什麼"

楚昭愣住了,遲疑了一下,搖頭道:"先前的許大奶奶深居簡出,從前又不在朔京,我從未見過,也不知她叫什麼名字。"

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世人記得飛鴻將軍,記得禾如非,記得許之恒,甚至記得許之恒新娶的嬌妻,可禾晏卻沒人記得。

她以為過了這麼久,亦知道許之恒的真實嘴臉,早已不會覺得心痛。但聽到他要娶妻的那一刻,竟還是異樣的疼。彷彿多年以前的執著與信任,一夕之間儘數崩塌,連謊言都不屑於留下。

留下的隻有她的蠢和不甘心。

她抬起頭來看向月亮,月光溫柔的漫過荒山大江,漫過雪叢四林,漫過她荒涼孤單的歲月,漫過她面具下的眼睛。

月亮知道她的秘密,但月亮不會說話。

"你知道,"她開口,聲音輕輕的:"許之恒新娶的妻子叫什麼名字嗎"

肖玨懶洋洋道:"我怎麼會知道。"

禾晏自嘲的笑了笑,又問:"那你知道,之前的許大奶奶叫什麼名字嗎"

河浪洶湧的拍打礁石,彷彿歲月隔著久遠的過去呼嘯而來。

他淡淡的看了禾晏一眼,眉眼在月光下俊美的不可思議,那雙秋水一樣的眸子浮起一絲譏誚,淡聲道:"怎麼,名字一樣,就想當許大奶奶"

禾晏一怔。

"你知道……你知道她叫……"她的心怦怦狂跳起來。

"禾晏。"

浪花落在礁石上,被打碎成細細的水珠,彙入江海,無法分出每一株浪來自何處。

可是……

禾晏這個名字,被記住了。

禾晏猛地抬頭,看向他。

"你認識……不,見過許大奶奶嗎"

她在心裡說,不可能的。她與肖玨同窗不過一年,便各奔東西。再回朔京,她成了禾大小姐,不再是"禾如非",極快的定親嫁人,連門都沒出幾次,更勿用提外男。等嫁入許家,新婚不久瞎了眼睛,成日待在府中,幾乎要與世隔絕。

肖玨怎麼會見過她

除非……

"見過。"

年輕男人坐的慵懶,眉眼間豐姿奪人,山川風月,不及他眸中明光閃爍。

一瞬間,他的嗓音,和某個夜裡的嗓音重合了。

亦是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山色,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她的世界灰暗無光,與絕境隻差一絲一毫。

肖玨道:"她欠我一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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