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責怪,或懷疑,或茫然的諸多視線全部壓在她肩頭。
醫生都發話了,李衛民看了看顧家二老,這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苦惱地扯住頭髮,“咚”地靠在牆面,然後頹然向下滑坐在地面,“上午我倆還在一起說過話呢,咋就感染破傷風了…該死的破傷風……”
他直覺池皎皎不會害人,可草藥那玩意兒他也不懂啊,萬一呢?
顧傑如今就躺在身後的搶救室內,那可是活生生一條人命啊,他再替池皎皎說話,那不是拿刀往顧家人心口上戳嘛。
顧父佝僂著背,滄桑沉重的面龐隱沒在陰影裡,隔著人看了眼池皎皎,沒有說話。
可那一眼裡,多少是有責怪和疏離的。
顧母紅腫的雙眼閃爍了下,猶豫半晌才強忍哽咽道:
“醫生,是…是不是弄錯了?皎皎她跟老中醫學過的,我家老二腿上的傷就是她給治好的,那傷比小傑的嚴重多了,怎麼會、怎麼會是她……”
“嘿,我說你這個當孃的自己兒子都快死了,咋還護著外人?”
男醫生見自己被一個農村老大娘質疑,覺得丟了面子,十分不悅。
“無知害死人呐,破傷風本來隻要及時打針就不會被感染,問題隻可能出在那些不明成分的草藥糊糊上,草本身有毒或者不乾淨都可能導致傷口被細菌感染,惡化成破傷風。”
聽完他的話,顧母呼吸一窒,心臟彷彿被一隻手揪著,生疼。
她惶然又痛苦地望向池皎皎,動了動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徐小蓮將顧父顧母的表情儘數收進眼底,很是滿意。
其實這次栽贓陷害並沒有確鑿的證據,理由也挺牽強的,可有自己親兒子的面擋在前面,做父母的怎麼可能心無芥蒂去相信一個未過門的兒媳婦?
隻要產生了誤會隔閡,這門親事啊,就結不成。
“真是可惜了啊,你們大隊這位徐知青這麼負責,清創打針一個都沒落下,人出事了還陪著一起送來醫院。
也不知你們怎麼想的,公社培訓過的赤腳醫生的話不聽,要去相信一個胡搞亂搞的?
聽從她的治療步驟走,病人傷早就好了,哪裡會發生今天這樣的悲劇?”
男醫生指了指徐小蓮道。
雖然他並不很看得起野路子出身的赤腳醫生,但對比池皎皎這種連行醫資格都沒有的人,他和徐知青還是可以暫時一頭。
徐小蓮並沒有因為男醫生的誇獎就露出欣喜激動的神情,面上還是一片傷感擔憂。
心底卻在得意地冷笑。
她暗暗瞥向池皎皎。
不是靠醫術討好籠絡顧家人嗎,那就讓你在這上面狠狠栽一個跟頭永遠也爬不起來!
哈哈,非法行醫致人死亡,可是要被抓去蹲大牢的,說不定還要吃花生米呢。
這下看你還怎麼跟我搶顧錚?
徐小蓮姿態放鬆,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地看戲。
嫁給顧錚跟他一起去部隊的人隻能是她,而且聽說顧錚的腿有好轉跡象,若是能養好傷重回營長職位,就更好了。
成功掃清掉池皎皎這個擋路石,顧傑的犧牲也算值得了。
“徐知青,你是什麼時候給小傑打的針?”
冷不丁,顧錚低沉的聲音插進來。
徐小蓮被驚得陡然回神,對上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後背不受控製地緊繃。
“顧錚哥,你問這個做什麼啊?”
連醫生都下定論了,他不去指責害人的池皎皎,反而來質問她是幾個意思?
難道上過一次床,他就認定池皎皎是無辜的,糊塗到連自己親弟弟也不顧?
“什麼時候?”顧錚再一次重複。
徐小蓮有些吃味,可對方步步緊逼容不得她不回答,“就昨天下午啊。”
她很想把打針的日子往前說,這樣才能最大程度撇乾淨自己的責任。
可栽贓池皎皎的契機來得太突然,她又需要胡叔幫忙作證,時間上撒不了謊。
眾人聽到她說昨天下午才打針,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
顧錚捏著輪子的手背青筋畢現,“小傑被鐮刀割傷是好幾天前的事,為何昨天才打針?”
他根本不相信是池皎皎的草藥糊有問題。
那藥原是給他塗傷口的,小傑挖了一點去用純屬意外,池皎皎還是後來才知道的。
同樣是外傷,他的傷口更深更嚴重,用的藥也更多,若真有問題,也是他先感染,而非小傑。
徐小蓮被問得有些慌,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鎮定:
“受傷當天我就想給小傑打的,可一支破傷風針要好幾塊錢,他捨不得,還說村裡人經常被鐮刀劃傷從來沒有打針的。”
“小傑的性子你們也知道,我實在拗不過就隻好每天觀察他的傷勢,眼看都要好了,昨天下午他卻突然跑來保健室,
跟我說他塗了池皎皎的藥後頭暈發燒,我擔心的不得了,最後強按著他打針,隻可惜還是晚了。”
說完她望向男醫生,大眼睛裡盛滿了無助和委屈,懇求他能站出來幫自己說話。
男醫生皺了皺眉。
按理說先抹草藥感染了破傷風,後打針是可以防止感染細菌的啊,為什麼會沒有用呢?難不成是藥物過期失效了?
他心中疑惑,可小姑娘那麼可憐柔弱地看著自己,他還是決定幫忙說句公道話:
“打針時間沒問題,别說昨天打了,今天打也不算晚。”
池皎皎望了眼搶救室大門上方依舊亮著的燈,語氣又急又沉:
“那就請你馬上進去,再給顧傑打一針。”
被接二連三的誣陷責罵,她開口沒有為自己爭辯,也沒有發泄怒氣,而是想著解決問題——
先救顧傑的命。
男醫生對她這種發號施令般的樣子極為不滿,一個非法行醫害人命的壞分子,憑什麼對他吆五喝六的?
人命關天的時候,他卻將手插進口袋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神色閒散而高傲:
“小同誌,你連基本的藥理都不懂,是怎麼敢亂給人用藥的?”
“病人打完針依舊病發,說明感染得太厲害,破傷風針已經對他不起作用了,醫院藥物緊張,不是你喊打就打的,你這多浪費一支,别人就少用一支,到時候耽誤的可又是一條人命呐。”
池皎皎咬了咬後槽牙,雙拳猛地握緊。
這種時候他不想著怎麼救人,反而跑出來和家屬理論責任在誰!?
原來會發生醫患糾紛,責任也不全是在病患家屬,遇上這種醫生,和遇上閻王爺坐下的勾魂鬼差有什麼分别?
她深吸一口氣,沒再搭理男醫生和繼續茶言茶語誣陷自己的徐小蓮,直接轉向顧錚道:
“你跟何醫生認識,讓他來給顧傑打針,再開放藥房和熬藥的地方給我。”
她用的是肯定句,而非詢問意見。
何醫生既然能對接軍總醫院接手顧錚的後續治療,說明他在醫院是有一定話語權的,再打一針破傷風針並不難,難的是讓她在醫院插手治療。
“池皎皎,顧嬸和顧叔已經夠傷心的了,你就别自作主張了行嗎?”
徐小蓮假惺惺地攙扶著顧母,一臉不讚同道。
男醫生也很不滿,指著鼻子罵她胡來。
所幸,顧錚沒讓人失望,深深看了池皎皎一眼後,轉動輪子就準備去找何醫生。
這時,“啪嗒”一聲,搶救室的燈熄滅了。
眾人的心頓時懸了起來。
醫護人員推著平車出來,後面跟著一個年長嚴肅的女醫生。
一出來就對著男醫生低聲嗬斥道:
“王誌,你把醫院當什麼地方了,菜站還是電影院?上班時間不回門診待著,在走廊和病人家屬侃大山?”
原來這個叫王誌的男醫生並非顧傑的主治醫生,而是跟著女醫生,也就是他們科室的主任,進去搶救室觀摩病例學習積累經驗的。
王誌趕忙將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在女醫生面前規規矩矩地站好,喊了聲主任。
“這不病人家屬纏著我問情況嘛,我這就回門診去。”
“嗯,你也上點心,評級可不光看資曆還要看真功夫,别到時候被科室新來的年輕後生給比下去了。”
女醫生板著臉,說話很直,對王誌的提點拿到了明面上,沒給他留半分顏面。
王誌臉色僵住,跟吞了蒼蠅似的難看。
媽的老妖婆,霸占著科室主任的位子這麼多年,還敢對他頤指氣使的。
女人就該待在家裡做飯洗衣、伺候老人孩子,跑出來拋頭露面和男人搶飯碗,成何體統?
且等著吧,早晚有一天把她從主任的位子上踹走。
“誒,孫主任您說得對,我一定上心。”
王誌微微低著頭恭敬說道,說完就腳底抹油離開了。
池皎皎視線跟隨了一秒,暗自記下後就收了回來,“孫主任,請您再給顧傑打一針破傷風針。”
她一邊說一邊上前檢視顧傑的情況,肌肉強直、牙關緊閉、苦笑面容,是典型的破傷風症狀。
嚴肅的孫主任面對病患家屬時態度卻十分溫和,她點頭道:“剛才已經打過一針了。”
顧母撇開徐小蓮的手,聲音顫抖,“那小傑是不是沒事了?”
孫主任很抱歉,“老同誌,這個我暫時不能給你準確回覆,破傷風一般潛伏期越短,病情就越重,預後也越差。”
她按了按眉心,囑咐幾個醫護人員:“先把人推回病房觀察著吧,一旦出現抽搐不止,角弓反張和呼吸困難的症狀,立馬進行乾預。
顧母不懂那些專業術語,卻聽明白了孫主任的意思。
顧傑還沒脫離危險。
她哭著走到病床邊,忽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嗚咽聲聽得人心酸不已。
“小傑,娘對不起你,你病得那麼嚴重,娘還打了你……”
“都是孃的錯,要是多問一嘴早點來醫院就好了,都是孃的錯啊……”
顧傑面部肌肉抽搐,明明痛苦到眼角留下了淚水,卻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
苦笑面容看起來十分詭異。
“…呃…嗬…娘…不怪你……”
突然,走廊外有人把什麼東西撞倒了,發出尖銳刺耳的響聲。
顧傑身體一彈,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起來,四肢肌肉痙攣,腰向上挺,脖子向後彎折,整個人如同一張繃緊的弓,要把自己折斷似的。
“不好!這是角弓反張!快讓他側躺,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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