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矩,由大掌教親自登樓,點亮位於最高處的那盞金燈,然後這盞金燈的燈火會通過機關依次點亮其他金燈,最終完全點亮燈樓。
屆時,燈樓會化作太上道祖的三十三重天宮,與紫府深處的三十三層通天塔以及太清市的太上道祖雕像遙遙相對。
燈樓和玉虛宮的守衛都並不森嚴,因為除了駐守地方各大道府、道宮的真人,今夜幾乎半數的道門真人雲集於此,他們不僅是道門的掌權者,更是境界修為上的佼佼者,誰敢造次?哪怕是古仙親至,也要隕落於此。
師徒二人來到玉虛宮不遠處後便分開了,慈航真人要去與其他參知真人會合,然後隨同代表大掌教的輪值大真人一同入殿,張月鹿作為三品幽逸道士,還沒有資格跟隨其中,隻能自行入殿。
張月鹿駐足片刻,仰頭欣賞這座仿製通天塔而建造的巍峨燈樓,不得不承認,這座燈樓極為宏偉大氣,也極為精美漂亮。可她心底還是有些不以為然,且不說建造這座燈樓靡費幾何,若是能長久存在並且有實際作用也就罷了,隻怕是要不了一年半載便會拆除,那麼意義何在?就是為了在今天彰顯道門的面子?這與粉飾太平有些區别,可本質上又沒有太大區别,振奮人心也不必用這種手段,如今道門頗有些盛極而衰的意思,已經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此舉說不定還會起到反作用,總結下來大概就是“奇觀誤國”四個字。
張月鹿收回視線,輕歎道:“豈有别生義理,曲加粉飾而能欺天下哉。”
說罷,她重新舉步,便要進入玉虛宮中。
就在此時,幾名被邀請前來的儒生大步行來,擋住了張月鹿的去路。
有了這幾名儒生帶頭之後,後續又有儒生彙聚過來,越來越多,先是十幾人,接著是幾十人,很快便有上百人的規模。
來者是客,所謂的待客之道,再加上道門一向提倡優待儒門,竟是沒人敢第一時間有所動作。
於是便有了極為滑稽的一幕,上百儒門之人在道門的核心玉京,圍住了一名道門女子,氣勢洶洶,似乎他們才是這裡的主人,而那女子隻是個不受歡迎的外人。
這些書生大多是跟隨師長受邀來到玉京參加中元節慶典的年輕人,自有一股書生意氣,而他們的長輩們有些已經進入玉虛宮,有些則在遠處觀望,雖然在嘴上也勸了幾句,但更多還是冷眼旁觀,甚至是有意縱容。
畢竟自道佛之爭以來,道門為了籠絡儒門,一再拔高儒門的地位,為了貫徹聯儒製佛的理念,對待儒門多以安撫為主,若是道門弟子與儒門起了衝突,道門非但不會偏袒自己人,反而會偏袒儒門弟子,萬事以道門和儒門的盟友關係為重,儒門早已被道門縱容慣了,使得這些年輕的儒門弟子哪怕在玉京,也是有恃無恐。
再有就是,這樣的陣仗,若說沒有人在幕後暗中串聯,推波助瀾,那也說著實說不過去。
內外勾結,兩面夾擊,便讓張月鹿處在了這等十分尷尬的位置上。
張月鹿孤身一人面對百人,並無半分驚慌失措,也無半分楚楚可憐,更不曾惱羞成怒,唯有平靜面對,這大約便是臨大事有靜氣。
張月鹿揹負雙手,站得筆直,巍然不動。
儒門書生們本以為張月鹿見了自己這邊的聲勢之後會心生畏懼,然後主動避讓,他們便算是扳回一城,卻沒想到張月鹿竟然不退。
這個女子當真是膽大包天!
在三教大會上大放厥詞也就罷了,此時竟然還沒有絲毫悔改之意。
這讓儒生們更加激憤。
今天便要硬按著這名女子的腦袋,讓她把說出來的話再吞回去。
為首的一名儒生大聲詰問道:“張月鹿,就憑你讀了一些高頭講章,學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講義,也敢妄談儒門義理,指點仁義禮智?”
張月鹿沒有反駁,默不作聲,卻也不曾放低姿態。
其實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張月鹿,若非張月鹿在論道時說出了那番批判儒門的話語,換成平時偶遇,如此相貌氣態,又是如此家世身份,不免要驚為天人,甚至是心生愛慕。尤其是今天的張月鹿身著三品幽逸道士鶴氅,佩戴五嶽冠,又名五嶽靈圖冠,覆鬥形,上刻“五嶽真形圖”,鳳目生輝,神光照人,有凜然不可侵犯之威儀。
若非人多勢眾,而是他們單獨一人,隻怕也不敢如此大義凜然。
張月鹿不看儒生,環顧四周,想要找到那個藏在幕後看戲之人,卻徒勞無功,不由輕歎一聲。
她作為幾十年來最年輕的三品幽逸道士,風頭太盛,太過熾手可熱,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必然有人要壓一壓她的風頭,給她降一降溫,有此遭遇也在情理之中,更在意料之中。
幸虧她是女子,這還隻是找了一幫儒生前來堵路,要是換成男子,隻怕是更加下作。
比如換成齊玄素,直接讓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衝過來抱住他的雙腿,孩子喊爹,女人罵負心人,最後大不了一句認錯人了事。不管真的假的,壞名聲是傳出去了,最後以訛傳訛,真就成了被女冠們口誅筆伐的負心人了。
這就是女子的好處了,你總不能找個男人帶著孩子來喊娘,十月懷胎可瞞不過别人。
此類做法看似荒謬,實則好用。在前朝時,以儒門之禮教森嚴,以皇室之規矩森嚴,竟還能傳出“黑心宰相臥龍床”的謠言,隻因新政傷及他人利益罷了,可見汙人名聲實在不算什麼難事。
便在此時,又一名儒生大聲喝道:“張月鹿,你口出狂言,說什麼禮教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可見你平日裡也是不遵禮法之人,無君無父,棄國棄家。”
“無君無父,可真是天大的指責。”張月鹿笑了笑,“所以我才說,你們這些儒門弟子總是把天下視作一家,妄圖把人與人間的所有關係全部化作父子關係,要麼給自己找個父親,要麼自己做别人的父親,總得有個人跪著,我強你跪,你強我跪,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人與人之間也可以坐而論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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