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出租屋內,滿滿噹噹的坐了四個人。
母親坐在程意的小床上,大床上一邊坐著父親程勤,一邊坐著三姨許蘭。
三姨正在數著一張一張的紅票子,程勤則是雙眼出神,如靈魂出竅般的盯著她快速翻動的手指。
而屋內,唯一一張凳子,坐著的是三姨夫王永順。
他正端著一個碗口粗的保溫杯,往嘴裡灌一口濃茶,手腕上戴著一塊浪琴手錶,款式十分時興。
這是程意司空見慣的場景。
每隔一段時間,三姨一家就會過來借錢,有時候是他們開車來拿,有時候是父親送過去。
當然,也不是白送,三姨一家總是請程意一家吃飯,吃飯時,就順便把借他們的錢帶過去了。
三姨夫是個小包工頭,平時需要墊付保證金,給工人預支生活費等。
母親許夢這邊六個兄弟姐妹,個個都借遍了,程意小時候也不懂為什麼每次發工資,錢還沒捂熱乎,三姨就來拿走了。
年幼的程意還以為那是父母還三姨的錢,因為三姨一家條件很好,早早的就在蓉城買了房子,三姨對程意也很大方,經常給她買衣服買鞋子。
後來程意結婚時,她才知道,三姨家借他們家的十來萬一直都沒有還完,還是藉著給程意添嫁妝的藉口,好說歹說還回來了三萬。
二十年了,那筆錢早不知道升值了多少,三姨家還他們的錢,竟然還是按照當初借的還的,沒有給利息。
程意在一次父親醉酒後,聽他發牢騷,說三姨夫王永順給他的賬目中,少了三萬塊錢。
都是姻親弟兄,老老實實的程勤從未想過讓妻妹弟寫借條,時日一長,這倒成為了理不清、講不通的亂帳了。拿不出憑據,程勤隻好吃了啞巴虧。
而這些年,程意一家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錢全都借給了許蘭一家,沒有置辦房子,也沒有買社保。
到程意結婚時,又花高價在房價最高的時候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套房子......這才導致程勤年近七十,還需要去當環衛工人,為了給程意兩姐妹減輕負擔,苦命的農村人,隻得勞累一生......
而按照現在的房價,借給他們那些錢,早可以自己首付一套房子了。
許蘭嬉笑晏晏,一邊將一疊紅鈔票疊好,一邊放進自己的腰包裡面道:“這裡一共六千塊錢,加上之前的,正好五萬。”
這應該是程勤三個月的積蓄。
程勤做活兒時手腳並不快,同村的皮鞋匠一個月能拿三四千,他和許夢兩口子基本都隻能拿兩千多接近三千,隻有忙得早出晚歸,不休息一天的月份,能夠拿接近四千。
而這些錢,需要包含一家三口在蓉城的開銷,程意的學費,還需要給正在讀職高的程璐寄生活費。
一家人過的捉襟見肘、節衣縮食,節約下來的錢,竟然全都借給三姨了。
小時候程意不懂,隻知道自己家裡很困難,長年累月的見不到父母的面,就算是她來蓉城上學了,一家人也很少在一起吃飯。
總是程意早上還沒起床,父母就已經出門了,晚上她買好菜、做好飯,等的睡著了,程勤兩口才下班回來。
隻有難得的休息日,許夢會帶程意去找同村的小夥伴玩耍一下,去附近免費的公園逛逛,這便是她童年全部的記憶了。
曆經人事的程意,自然知道這二十年是c國經濟全面發展的二十年,也是物價房價飛漲的二十年。
靠父母熬更守夜掙的那點工資,僅僅能夠滿足溫飽罷了,那些錢存著,也是不斷的貶值,更何況是借給歸期不定的三姨一家了。
這些年,三姨一家靠著借各方親朋好友的錢,在蓉城買了三套房,開了一個小建築公司,完完全全的蛻變成了城裡人,一家老小都接到蓉城來生活上學了。
反觀這幾個兄弟姐妹,二十年後,依然奔走在祖國的大江南北攬工餬口......
程意眼神暗了暗,既然重活一世,她必定不會讓父母、讓自己再走那樣一條艱難的老路。
程意揹著書包,箭步衝過去,按住許蘭將錢塞進包裡的手,悶聲道:“不許你拿我們家的錢!”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房間裡的四個大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程意從小懂事聽話,很少做出忤逆長輩的事情來,今天這樣的舉動,著實是反常。
程勤臉一沉,道:“二娃子,别鬨。”
母親許夢嘟囔著將程意拉開,讓她别扯羊癲瘋。
程意死死抓住那疊錢,委屈的看向程勤,道:“爸爸,我們學校要組織一個秋令營,老師說要交五百塊錢。”
程意很少參加學校組織的需要錢的活動,諸如六一表演之類的,需要置辦表演服裝,她都懂事的不去參與。
但程意口才極好,每次的演講比賽都能為班級爭光,每學期的演講比賽,她必定是參賽者,類似於補課、秋遊之類的,她基本都是不參加的。
這次破天荒的問家裡要錢,程勤倒也沒有意外。
家裡雖然不寬裕,但程勤卻捨得花一個月的工資為程意買當下流行的學習機。
每逢週末,他又恰好休假的時候,便會騎著自行車帶程意去圖書館。
他是沒什麼文化了,這個女兒他要培養好,不能將來和他一樣,隻能靠勞力吃飯。
程勤一邊向妻妹和妻妹弟投去歉意的目光,一邊將程意拉過來,道:“五百塊就五百塊,我又沒說不給你,你拿你三姨的錢乾什麼。”
程意道:“這不是她的錢,是我們家的錢。”
程意記得,有一次母親許夢肺氣腫需要做手術,家裡拿不出錢的時候,最有錢的三姨卻是萬般推脫,不肯借錢,最後還是找程勤這邊的親戚湊了點錢,才把手術做上。
許夢拉過程意,一臉歉意的對王永順道:“孩子不懂事,别介意。”
她和許蘭是親姐妹,她知道,妹妹會原諒女兒無禮的舉動,這個妹夫卻不一定。
她還指望著這個能乾的妹夫往後能夠幫襯著女兒,給程意、程璐介紹些蓉城這邊的對象,或者介紹工作什麼的,萬不能將他們得罪了。
許夢試圖將程意的手掰開,道:“這錢隻是借給你三姨用一陣子,她會還的,你學校要交的錢,我這裡給你。”
誰知程意根本不鬆手,冷笑一聲道:“他們借了你們那麼多錢,還過嗎?憑什麼他們一家人吃香喝辣的,在蓉城買了房子,我們一家人卻要蝸居在這麼小個房子裡?憑什麼表哥可以上貴族學校,天天補課,我卻隻能上民工子弟校?”
一連串的問題,將四個大人都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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