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分鐘後,程鳶終於擠下地鐵,小跑著到了公司門口。
她剛走到工位上,包還沒放好,就看到組長Lily走了過來,臉色不怎麼好看。
Lily算是公司的老員工了,平時對她這個實習生也算關照,很少有這種板著臉的情況,她敲了敲桌面。
程鳶聞聲轉過頭來。
Yara,方姐說有事找你,等會你去一趟四號會議室吧。
好,Lily姐,我這就來。
Lily口中的方姐正是負責程鳶的業務主管,當時進入藍譯時,也是她負責專業面試,正式實習之後程鳶做著她的卑微實習生,方姐則享受單間辦公室,和她沒什麼交集,但免不了聽過幾句閒話。
——方姐對員工要求極其嚴格。
當然,這是經過美化的版本。
原話為:整天拉著一張LV臉,跟誰欠她三吊錢似的。
從聽過這類傳聞,程鳶就戰戰兢兢,再也不敢直視她,生怕路過都要被罵兩句。
她心驚膽戰去了四號會議室,透過玻璃的一角,依稀能看到方姐一個人坐在電腦前。
門前的玻璃上映出程鳶的身影,跑來公司的時候衣領微微歪了,她整理好,又攏了下耳邊的碎髮,抬手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迴應,進。
程鳶輕輕邁進去,隨手關上了門。
方姐,您找我。
桌前的女人盯著電腦螢幕,手指不停打字,頭都沒抬,隨口應了她一句。
坐吧。
實習六個多月以來,方姐從來沒單獨聯絡過她,難道是轉正的事哦,那就對了。
下週她就要轉正了。
想到這裡,程鳶心裡升起一絲小雀躍,腰板不自覺挺直了一些,就連方姐為人嚴厲這種事也忘到九霄雲外了。
對面方芸像是終於注意到了她,放下手裡的活,隨意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問了一句。
你來藍譯多久了程鳶趕緊回答:上週剛滿六個月。
看吧,果然是轉正的事。
我記得你面試的時候發揮不錯,英語口音很正,基本功也紮實。
一縷靈魂出竅,在程鳶腦袋上方歡快舞蹈。
方芸手裡翻開了一小遝資料。
程鳶耐心舞蹈、不是,耐心等待著。
幾秒種後,方芸開口,語氣依舊平淡,是這樣的,公司最近呢,可能需要做一些組織架構上的調整,人員也會有所變動。
程鳶乖乖點頭,等著她的後話。
所以……部門近三個月內吧,都不打算再提供入職名額了,當然也包括轉正。
方姐說完這句話後,擰開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
原本就隻有兩人的會議室也瞬間安靜下來,以至於她擰開瓶蓋的摩擦聲都十分刺耳。
程鳶睜著大眼睛,似乎沒反應過來,幾秒之後,她才突然明白似的。
方姐,我沒太明白您的意思,之前不是——我說的已經很明白了,方姐放下水,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之前招你進來的時候也是形勢所迫,但現在部門業務也變了,人員調整都很正常,這個你明白吧程鳶有些著急,她趕緊解釋:我理解的方姐,但是這個工作機會對我來說真的很珍貴,上週的考覈我也拿到了優秀,接下來隻需要走流程就可以入職了,而且,為了留在藍譯我也拒絕了其他公司,現在突然告訴我不能入職了,實在有些不能接受。
她語氣誠懇,面對方姐嚴肅的臉又有點緊張,這麼長一段話講出來,對於內向又怯場的人來說,已經到了極限,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都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但,這表現對於職場工作多年的老油條來說早就見慣了,又怎麼會因為她掉幾滴眼淚就心軟。
果然,方芸連她這套說辭都懶得聽完,又低下頭在電腦上敲著鍵盤。
我也隻是負責通知,上面領導下的決定,你有什麼不滿就去找他們說。
她看了眼焦頭爛額的程鳶,你先回去吧,今天週四,你可以等週五交接完工作再走,哦,對了,順便幫我叫一下Lily過來。
程鳶一噎,她想說的話全部堵在喉嚨處,原本還想著據理力爭,在爭取一下,但方芸完全不打算看她。
最後,程鳶嚥了咽口水,禮貌地跟人說了句,好的,您先忙吧,我先出去了方姐。
就這麼暈暈乎乎回到工位上,書包還攤在桌子上,她抿了抿唇,和往常一樣,把包摺疊後收起來,拿出酒精濕巾,裡裡外外擦了桌子,重新綁了鬆散的丸子頭。
又拿出便簽,準備寫下今日計劃,再一件一件踏實完成。
可剛提起筆,她就寫不下去了。
她總是這樣,面對突發情況什麼也說不出來,過後又懊惱自己沒發揮好,鑽進牛角尖裡內耗。
旁邊的曉曉從她回來開始,就一直往這邊瞥,直到看著背後的組長出去接咖啡了,她腳下一蹬,嗖地坐著椅子滑過來。
什麼情況啊方姐怎麼突然把你給叫去了曉曉是去年剛入職藍譯的譯員,負責韓語翻譯,她也是京大的學生,比程鳶大一屆,剛聽說程鳶要來實習那會她就高興得不得了,拉著她到處打卡食堂的飯菜,倆人在公司組成了飯搭子。
程鳶努力彎起嘴角,自嘲似的看了她一眼,想故作堅強,臉色卻透著滿滿的失落。
也不算什麼大事吧,方姐讓我下週一就不用來了。
曉曉正轉著筆,啪地一聲,筆摔到地上。
看得出來她已經儘最大的努力控製音量,程鳶還是被嚇了一跳。
什麼!程鳶趕緊把人嘴捂住,看了眼周圍低頭劈裡啪啦打字的同事們,確定沒人注意她們。
……就是這樣,公司組織架構調整,不需要那麼多譯員了,連實習生都不要了。
但你一直在這裡實習,秋招也沒參加,為了轉正連别的公司offer都拒絕了,你這馬上畢業了去哪找工作啊程鳶搖了搖頭,她真的不知道,她甚至還沒從這個訊息中走出來。
曉曉看她失落的樣子,又難過又氣憤,這太欺負人了吧!不行,你再問問方姐,哪有這樣的事啊我再爭取一下吧。
程鳶現在腦子亂成一鍋漿糊,做不了任何思考,隻能暫時先應了幾句。
其實沒有用的。
曉曉作為已經工作一年的職場人,她最明白。
公司一旦作出決定,很難輕易更改,理由是什麼不重要,公司業務調整也好,她表現太差也好,辭退就是辭退,哪有什麼理由更何況程鳶隻是個青澀的大學生,沒背景沒人脈,她拿什麼跟公司據理力爭但曉曉也隻能拉著程鳶的手,做出些不輕不重的安慰。
噔噔——幾聲清脆的高跟鞋聲傳來,曉曉一聽,趕緊趁人不注意滑回自己工位。
果然,幾秒之後,就看見組長Lily從轉角處過來,身邊還帶了個妝容精緻的年輕女生。
Lily看了眼辦公室的電子鐘,已經快到下班的點,她拍了拍手。
電腦前勞累一天的人紛紛抬起頭來。
大家先停一下吧,我來做個介紹,這位是新來的小林,負責西語翻譯,明天開始就正式上崗了,大家好好配合,儘快熟悉一下業務吧。
什……什麼正發呆的曉曉像是聽到什麼驚天大瓜,不自覺張了張嘴,一轉頭,剛好對上程鳶驚愕的眼神。
兩人對視一眼,撞上彼此眼中的驚訝和疑惑。
當然,周圍同事們不知道程鳶的事,面對空降來的新人,他們也都挺捧場,該鼓掌鼓掌。
新來的林可很大方,也不怯場,簡單笑著說了幾句,大概是請各位多多關照之類的。
也許是工作了一天太累,藉著這個由頭,辦公室內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拉人結伴去吃飯的,跟新人搭話的……熙熙攘攘。
程鳶就獨自坐在這一片熱鬨的氛圍中,迷茫地抬起臉,看了眼新來的林可。
她被人圍了一圈,都是程鳶天天打交道,一起吃飯、做項目的同事們。
林可睫毛又長又精緻,穿著時下流行的小香風外套,大方又陽光地迴應著每個人,和畏手畏腳的她截然不同。
趁著周圍喧囂,曉曉走過來,捂嘴在程鳶耳邊小聲嘀咕兩句,我說你怎麼突然被炒了,敢情留著名額等空降兵落地呢!接著,程鳶皺著眉頭,推開凳子,起身去了剛才的會議室。
方芸還在裡面坐著。
其實她根本沒有想好要說什麼。
按照以往的習慣,這種情況她一定要在心裡打好草稿,反覆演練兩三遍,站到人面前時,再一字一句把準備好的內容背出來,才能壓下心底的緊張和膽怯。
但這次,她有點想不管不顧了。
她敲了敲門,站在門口等待的幾秒被無限拉長,情緒正在頭上,呼吸有些重,胸膛微微起伏,手心也冒了汗。
下一刻,方芸一邊低頭劃著手機,拉開門走了出來。
程鳶上前,方姐,我想和您談談,您現在方便嗎方芸站在原地,瞥了她一眼。
你還有什麼問題您剛告訴我,部門已經不需要新的實習生了,那林同學是——方芸似乎連藉口都懶得找,嗯,她是今天剛入職的員工。
程鳶隻覺得好笑。
氣憤、委屈統統湧了上來,她盯著面前的方芸,脫口而出,那您剛剛告訴我公司不需要新員工的事呢方姐不屑似的看了她一眼,新員工怎麼樣和你有什麼關係當然有關係,程鳶緊張到雙手緊緊握住衣角,目光卻十分堅定,上週的考覈我已經通過了,轉正手續進入審批流程,我沒有犯過任何原則上的錯誤,也沒有給公司造成任何損失,但公司無故辭退我,希望能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她查閱了相關資料,就算是實習生也不能無故辭退,更何況她已經提交了轉正申請。
不管是法律還是道德,她都站在製高點。
誰知對方聽她說完這一句,倏地勾起唇角笑了,帶著自上而下的嘲諷和鄙夷。
程同學,别覺得誰也欠你的,公司從來沒有規定過實習期不可以辭退員工,自己表現差勁就不要賴到别人頭上。
程鳶定了定神,努力穩住情緒。
方主管,實習期間我從沒有遲到或早退的現象,所有任務我都按時完成,轉正考覈也拿到了優秀,請問您是基於什麼事實來評定我‘表現差勁’的呢情緒撲來,她甚至指尖微微發顫。
還是說,僅僅憑藉林可同學是您侄女就能給我六個月的實習判定死刑嗎程鳶繃著下巴,堅定地說完了最後一句。
方主管,在公司裡我尊敬你,完全是基於你的業務能力,但把私人情感摻雜到工作中,惡意刁難實習生,這讓我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改觀,我現在合理認為你的工作態度比人品更加差勁。
方芸立馬被激怒了,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向老實的程鳶能說出這種話。
她猛然轉過頭來,抬手指著程鳶的鼻子怒罵:程鳶是吧,你還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也不看看什麼身份就敢評價我,咱們翻譯圈子就這麼大,等你入職下一家公司的時候,我一定把你種種行為如實告訴對方主管,别以為京大的學生就能橫著走,找不到工作有你回來求我的時候——漲高的音量吸引到周圍幾個閒聊人的注意,他們的目光齊刷刷落在程鳶身上,像一根根箭飛來刺進她的皮肉,她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把怒火強行壓下去。
打工人來不及欣賞的窗外,太陽已經西沉,遺憾的是風輕雲淨的好天氣也沒帶來晚霞。
公司小角落,程鳶默默聽著對方的謾罵,表面卻平靜如水,她對上方芸氣急敗壞的眼神,隻淡淡說了一句。
說完了嗎沒等她回答,程鳶果斷堅毅地穿過竊竊私語的幾個人,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口。
程鳶安靜地站在電梯門前,盯著上面不斷跳動的數字,電梯門上模糊玻璃映出身後女人惱羞成怒的身影,她抬起手臂指著程鳶背影,你别——就在這時,叮地一聲,伴隨機械女聲播報,沉重的金屬電梯門緩緩打開。
電梯內,三五個穿西裝的男人神色嚴肅地邁了出來,為首的男人剛抬起頭,就看見對面方芸粗魯地抬手指向他。
男人瞬間皺了眉。
方芸臉色忽然一變,慌忙地把手放下,戰戰兢兢跑過去,肉眼可見十分慌亂。
辦公室裡,所有動作發生在一瞬間。
幾個人所到之處,電梯口閒聊的人馬上散去,整個辦公室的音量驟然下降,氣氛當場凝固。
程鳶心底一顫,詫異湧上眼底,微微張了張嘴,腦海中隻剩下一個想法。
他怎麼會在這裡原本正在氣頭上破口大罵的方芸像個癟了的氣球,她低著頭,謹慎地上前走到男人身旁,開了口,池總,真不好意思,幾分鐘之前才接到通知說您要來……程鳶站在一旁,欣賞完一場標準的川劇變臉,甚至忘了自己是打算乘電梯下樓的。
站在中心位的男人一身純黑色西裝,身高十分紮眼,何況這人五官實在優越,鼻梁高挺,下顎線棱角分明,眉骨突出,頂著這張臉,冷峻又貴氣。
最要命的是,他長了一雙漂亮的眼睛。
以至於時隔許久,程鳶再次見到他,依然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池硯珩淡淡瞥了面前的方芸一眼,沒理她,但注意到了旁邊罰站似的程鳶。
他的目光掃過方芸緊張的臉,沒有過多停留,最終定格在程鳶微微泛紅的眼角。
而下一秒,準備破罐子破摔的程鳶就轉身進了電梯,埋在三兩個人中下了樓。
池硯珩收回目光,終於注意到了一旁賠罪的方芸,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人開口。
看來方主管是對我有什麼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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