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是他醒過來之後沒多久就到了地方,麻袍客從戰馬上跳下來後掃了他一眼就直接走了,杜巽震好不容易從馬賊手裡搶來的三匹馬被牽進一個簡陋的馬廄,而他則躺在馬廄外邊沒人理會。
他扭頭往右邊看,能看到一排低矮的房子,不能說破舊不破舊,隻能說還沒坍塌真是奇蹟。
院牆也很低矮,都是土牆,大概隻有到人胸口那麼高,牆頭是被風沙吹出來的弧度,一點棱角都沒有。
那些屋子窗戶都用苫布封著,可想而知這大白天的屋子裡光線也必然很暗。
杜巽震的視線離開屋子之後往前邊挪,然後眼神就不由自主的變了變。
屋子前邊大概兩丈遠的地方有一排墳包,是用黃沙堆起來的,每一個墳包前邊都立著一塊木牌就算是墓碑了,而每一塊墓碑上都扣著一個已經斑駁不堪的戰盔。
杜巽震很震撼,那些戰盔的款式不是大寧的,他才二十歲左右,從沒見過這種戰盔。
就在這時候他感覺臉上有許多溫熱的濕點落下,他立刻扭頭往了另一邊看,距離他最近的那匹馬正在沒羞沒臊的撒尿,他立刻使勁兒的挪動身子。
現在好了,來的時候是看到了一匹馬的屁股,此時這個角度看馬廄,是一排馬屁股,馬尾巴都在那一左一右的甩著,一排那個啥若隱若現。
杜巽震破口大罵。
“要麼把老子殺了!要麼就滾出來一個告訴老子這是哪兒!”
之前那個麻袍客推門出來,看了看罵罵咧咧的杜巽震後彎腰抓了一把沙子,精準的打在杜巽震臉上後,轉身回去了。
杜巽震啐掉沙子繼續罵,把他這二十年來聽到過的所有難聽的話都罵了一遍之後,那個麻袍客又從屋子裡出來,這次沒有再拿沙子揚他,而是快步過來,抓起那根繩子拉著杜巽震到了距離房子更遠的地方,把他丟棄在那就走了,依然一句話都沒有。
被烈日暴曬了差不多能有半個多時辰,似乎算好了再多曬一會兒他就熟了的時候,麻袍客第三次從那低矮的房子裡出來,拖著已經沒力氣的杜巽震回到房間。
已經快到極限的杜巽震剛才嘴角還帶著傻笑,因為他剛才看到他太奶了,太奶還遞給他一碗酸酸涼涼的酸梅湯,跟他說彆著急慢點喝,還有還有。
他真的喝到了,但不是什麼酸梅湯。
麻袍客往他嘴裡灌了點水之後,杜巽震的意識才慢慢的回來,他太奶一個勁兒的喊喝點再走喝點再走,他卻猛然間睜開了眼睛,眼前看到的是幾個彷彿不是人的人。
這屋子裡的陳設格外簡單,連一張桌子都沒有,土炕上鋪著一些乾草,被褥看起來更鋼卷似的。
炕沿兒上坐著三個人,都是一樣的黝黑,頭髮乾枯還有些卷,從相貌上沒法分辨出來到底多大年紀,也許有三十幾歲,也許有五六十歲。
那個麻袍客就蹲在他旁邊看著他,眼神裡都是輕蔑。
“你們到底死誰!”
杜巽震強撐著氣勢喊了一聲,可嗓子裡出來的聲音卻沙啞的一點氣勢都沒有。
“我們是誰?”
麻袍客笑道:“你不就是來找我們的嗎?不光本事不行人演戲也不行,寧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這樣的人也能做斥候?”
杜巽震默不作聲。
麻袍客道:“被我說中了,連狡辯都懶得狡辯?”
杜巽震道:“我不是斥候,我也不是逃兵,我隻是一個被遺棄的,還想證明自己的人。”
麻袍客又仔細打量了一下,然後點頭道:“原來就是個逃兵。”
這話雖然語氣平靜,可其中似乎又蘊含著巨大的譏諷和蔑視,這種語氣讓杜巽震的眼神驟然淩厲起來,他立刻咆哮迴應:“我不是!”
麻袍客哼了一聲:“逃兵從來都不敢承認自己是逃兵,可逃兵就是逃兵,你身上帶著寧軍的橫刀,但你沒有軍服也沒有軍牌,你這樣的人我見的多了,二十年前就見過。”
他站直了身子俯瞰杜巽震:“如果你承認了,我還把你當一條漢子,送你走的時候我儘量麻利些,不讓你難受。”
杜巽震沉默了許久後忽然平靜了:“我是逃兵。”
他看著屋頂。
“但我又不是,我離開長安不是想做一個逃兵,我是要去墨澤。”
“墨澤?”
聽到這兩個字,麻袍客的臉色都變了變。
“是,墨澤。”
杜巽震道:“黑武人如果有一天再次南下,墨澤可能就會是他們偷偷入關的地方,我聽老兵說過,墨澤那邊有一座殘城叫隋陽,城已經破敗不堪,就在墨澤山一側。”
麻袍客問他:“你去墨澤能做什麼?”
杜巽震大聲道:“守山!”
他說:“我聽聞,墨澤每隔多少年就會乾枯一次,那就是黑武人南下的絕佳路線,墨澤不枯,神鬼莫測,可一旦墨澤枯了,那地方就可能是黑武人偷襲大寧北疆邊關的突破口。”
他說:“我就在墨澤山上住下來做個守山人,哪怕一輩子見不到黑武人南下也沒什麼,見到了,我就在山上點起烽煙,也算我為大寧儘忠。”
麻袍客沉默良久,坐在炕沿兒上的那幾個人也沉默下來,之前用小刀削著乾肉吃的人,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之前一臉譏諷的人,臉上也沒了輕視。
杜巽震道:“我在長安是個失敗的兵,我眼高過頂覺得誰也不如我,可我敗了,我沒臉在長安繼續待下去,我也沒臉繼續守著長安,我就去墨澤山,我就去大寧最北邊的窮山惡水去守著,也一樣是守著長安。”
麻袍客再次蹲下來,緩緩解開杜巽震身上的繩索。
“馬可以給你一匹,刀也可以還給你。”
麻袍客道:“但我可以負責的告訴你,你走不到墨澤,從這裡到墨澤還有四百裡,你每一步都可能遇到凶險,但我不阻止你,因為你還算一條漢子。”
他解開繩索後指了指門外:“你走吧。”
杜巽震掙紮坐起來,看了看屋子裡這幾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傢夥,從這些人的眼神裡,他看到了一種很複雜的東西。
“你們是誰?”
杜巽震問。
麻袍客道:“是鬼。”
另一個麻袍客道:“是陽間不要,陰間也還沒去的鬼。”
他從腰畔摘下來一個酒囊扔在杜巽震懷裡:“送你了,當兵的臨死之前有口酒喝就不虧。”
杜巽震道:“多謝。”
他扶著炕沿起身,把酒囊掛好,拿回自己的紅線刀,再次俯身一拜之後走向門外。
“你們......”
走到門口的杜巽震又回頭,眼神也變得越發覆雜,他似乎想得到一個答案,又不想得到那個答案,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是不是......隋陽老鴰。”
那幾人沒有回答,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人道:“世上從來都沒有什麼隋陽老鴰,都是一群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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