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死的思考。”
“……是嗎?”她微微頷首,“我甚至自己也沒能弄清這些。”
“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如果……你的小朋友們不吵的話。”
它一打響指,數根黑色的尖刺拔地而起,攔在白涯的面前,險些擦破他的鼻尖。他感到一陣頭皮發麻,慢吞吞地轉過頭,一臉憎惡。看上去,是如意算盤落空了。白涯已經確定,這怪物不僅能察覺到某人此時此刻想的什麼,還能在同一時間廣泛地搜查任何潛在的心理活動。想趁它不注意去偷襲本體,果然是他想得太過簡單。
但摩睺羅迦似乎不太介意。它斜眼瞥了攥著斷刀的白涯一下,又懶懶地掃視了一眼那兩個眼神空曠的人,繼而轉移到了柳聲寒身上。它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不過略做權衡,沒興趣說它原本想說的事了。
“我對生死沒有看法。”柳聲寒如實說,“那就是必然會發生的一件事。”
“包括六道無常?”
“……包括六道無常。”
她頓了頓,這樣說道。鶯月君好像沒能理解,她看著她,疑惑道:
“我們怎麼會死?我們的軀殼與靈魂,縱千錘百鍊,也永生不滅。”
“唔,不是的。嗯……我想,一定存在著一種方法,讓我們也有權選擇死亡。我不是說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不如說,我擁有了更久的時間,可以看到和做到更多的事,理應高興才對。但終有一天,一切都會走向儘頭。我們一直在為别人的事忙碌,鮮少有機會為自己做些什麼。”她停下來一陣想了想,沒人打斷她,她便接著說,“像是……楚天壑。他一樣擁有無儘的時間,可在短短的三百年間,他就已經看透太多,覺得無趣了。可以說,世上永生之人遠遠不止我們幾個,但唯獨我們被選中為六道無常,這是有原因的。即使這個原因,並不需要經過我們自己的同意。”
她停下來,腦子有些亂,她不知道自己將想說的話表達清楚沒有。但摩睺羅迦竟讚許地點了點頭。它確乎是很欣賞這位無常了,恐怕有楚天壑的意思在裡頭。
“在飯桌上,楚天壑提到那位畫師時……你的腦內沒有太多思考,隻是追著别的你認為更要緊的事。所以,你大概已經看開了——對自己生前所經曆的一切,這已經讓你覺得無關緊要。你從生前到死後一直都是個活在當下的人。當然,這令我覺得無聊。”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我想說的不止這些。”它的語氣平淡,“不過,我要說的隻有這些。”
忽然,它身後的祈煥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方才的沉寂都像是某種醞釀,某種沉澱。他的袖劍彈射在手中,自下而上一把朝著蟒神的後腦刺去。
心臟不是弱點,那麼就試試大腦。這是他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而且他沒有任何猶豫,是一想到這點便立刻付諸實施的,他不能給蟒神任何反應的時機。
但還是慢了一步。
它脊椎右側的兩根腕足攥住了祈煥的手腕。它甚至不需要回頭,而那袖劍的尖端距離它的頭髮也隻有不到半寸。但它的力量是如此均勻而平穩,令用儘全力的祈煥的動作彷彿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樣。兩人誰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為什麼人類總是熱衷於反覆嘗試徒勞的事?有限的生命都慢慢被浪費在這無意義的行為裡。一生中的這些瑣事加起來,不是足夠你們追求一些更有意義的東西?”
它用力將他向前一摔,祈煥整個人都被砸在面前的地上,袖劍差點誤傷自己。他的感官還未能完全恢複,在看到自己碰到地面前,就以為自己已經落到地上——但並沒有。一瞬間的茫然困惑後是緊接著的劇烈疼痛,讓人無所適從。感覺就像是認知錯亂,踩空了一步樓梯,然後從上面滾了下去。這感覺比簡單的過肩摔要難受多了。
“如果你急著送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
“你放開!”白涯震聲道。
“你也要送死麼?”
“你他媽該知道,老子不怕死。”
他咬緊牙,覺得自己攥著刀的手要與它融為一體,這鐵塊就要成為自己新的手臂一樣。
“我終究會死,未來,或是現在,甚至可能就是你殺的。但我不在乎——我不會絕望地死去,不會如你所願。你可以殺死我,但你永遠無法打敗我。”
蟒神抬起手,祈煥被整個人浮空帶起。他印著家紋的右手被看不見的線拽到蟒神眼前。其他人想要阻止,卻被一種無色的牆壁拒之以外。包括這一幕也是刻意安排的表演一樣,蟒神的惡行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白涯將斷刃砍在堅實的結界上,自然是徒勞的。
蟒神沒轉身,隻是瞥一眼白涯的位置。
“我不會殺你。但你真的……不會絕望?”
“你是何意?!”
“有人掙紮努力地活,我就偏要他死;有人置生死於度外,我偏要他生不如死地活。”它泰然自若,“你不會絕望地死去……那你就生不如死地活著吧。”
一種黑色的、扭曲的細線從祈煥的家紋中竄了出來。它與蟒神的手心相連,像是一種特殊的管道用來抽出一種力量,輸出一種足以抹殺某人存在的另一種力。剝皮剜骨的痛從手背均勻地傳到身體的每處角落,祈煥的精神與肉體遭受到的折磨難以言表。冷汗滲透出來,帶著血的顏色,凝聚在下顎滴落在地上。
模糊的視覺與劇痛的刺激之中,他的腦內浮現出了一句虛幻的話。
“如果我從未出生就好了。”
這是他的願望,他唯一的願望。
曾經是。
而至於現在,他自己也不知道,隻覺得恍惚,覺得空曠,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疼痛逐漸被一種虛無取而代之。若是自己從未出生,爹孃還會有别的孩子麼?他們……還會去拜訪其他的惡神,想一出是一出地做著不可理喻的事?何況整座江湖的人際緊密相連,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是自己的存在從最初就被抹消……現實中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沒有自己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祈煥聽不到任何聲音。努力睜開眼,傲顏已經暈過去了。而白涯、柳聲寒和鶯月君,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拚命地試圖破解這惡劣的處刑。江湖的篇章從二十幾年前被改寫,對六道無常來說也一定是無法接受的事……
他無力地笑了笑。
萬俟煥,是一個不該存在的人。而祈煥從一開始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突然間,他摔在地上,他與蟒神間可怕的連線消失了。他有些疑惑,抬起頭的那一刻,祈煥驚奇地發現,摩睺羅迦不知何時,不知為何,竟滿面漆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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