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距離這邊不到一丈的時候,慕琬身後的屋頂上突然有兩人翻身而下。她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形如一體。
她們都帶著樂器。
朽月君皺起眉,冷笑地嘲弄著:
“嘖……就覺得這一陣人類的氣息最混雜,果然混進了外面的耗子。”
慕琬睜大了眼睛,雖設想到最糟的結果是丟了性命……卻完全沒有料到當下的局面。
“雲清盞?清弦……?”震驚令她清醒了些,疼痛也退去幾分,“是、是你們嗎?你們為什麼會來這裡……”
太眼熟了——這如出一轍的青粉二色,令她熟悉到感動。
捧著箜篌的雲清弦側過臉,看了一眼她。
“梁丘姑娘,你得跟我們走。”
“……不,我得……”
“我的姑奶奶喲,您可再彆嘴硬了。”
這是第三人的聲音。慕琬沒辦法轉動脖子,隻得用視線四處搜尋。但即使還沒看到,她也完全能辨認出,這是誰的聲音。
“極月君?你怎麼也……”
慕琬說了一半,自己便打住了。她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髮帶在極月君手中,他若想找到自己也並不困難。那親切的身影出現了,從房屋側面款款走來。他像以往一樣,戴著黑色眼幕,將不存在的手掖在袖裡,步伐輕快穩健。
他站到了他們與朽月君之間。
“你别是來找那個道長的吧。”朽月君翻了翻白眼,“很遺憾,他們不在一起。”
“不,我是來找她。而且我知道,她遇到了麻煩。”極月君回頭看了一眼慕琬,儘管他其實並不能看見,“占卜出她的方位太過模糊,但我知道,一定是青蓮鎮。”
“太感動了。你要救她?”
“怎麼說呢……這要看紅玄長夜肯不肯賞臉了。”
“歲暮朧師,你太袒護人類。就像你師父一樣。”
“是了,畢竟我不是走無常的時候,她就開始教我彈琴了。雖然我從未見過她的容貌,還有那把她的琴——但我不覺得屬於你。”
朽月君攤開手:“嗬,說的我稀罕似的。這麼多年你若想拿回去,早問我要了。”
“的確,七絃琴理應屬於你。師父留給我的,也遠不止這一樣東西。”
慕琬的腦海裡,有一處在躁動著。她隱隱約約記得,是有誰提過極月君有個師父這一奇怪的說法。她看了一眼朽月君,很快回想起阿鸞說過的話。
我夢到鶯月君變成女的……還夢到我變成了極月君的師父。
在那個荒唐的夢裡,她成為了紅玄青女嗎?如今朽月君的故事裡,那個他打心底裡看不起的死去的神女,就應當是她了。那個青女有一把琴,是極月君的師父。她教失明後的他彈琴,但那時候,極月君還不是六道無常。
她想明白了,但沒有完全明白——比如為什麼黛鸞會知道這些?
現在沒工夫琢磨這些了。雲清弦和雲清盞將她攙扶起來,但她還是做不出太大的動作。極月君的臉轉向朽月君,問他:
“怎樣你才會放她走?”
“你拿什麼換她的命?”
他反問。
極月君無奈地攤開袖子,說:
“的確。她既不是什麼人和走無常的子嗣,也不是誰的轉世……按理說,不該值太大價錢。您和這樣一個普通人計較什麼呢?再者,我方才若是沒看錯的話,笑面狼可是來過?我知您已不再負責此事,是鶯月君接手處理,他向來最聽您的話。隻不過,那位大人已對鶯月君成見頗深,怕是要藉機做些什麼了……”
慕琬本以為朽月君會輕飄飄甩下一句與我何乾,可他沒說話,面色些許凝重。
朽月君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咲面郎的事之所以最初在他手中,是因為他尚且可以掌控死在咲面郎手中的人數。隻要不是一千人——哪怕九百九十九人,那位大人也不會找他麻煩。可如今看來,鶯月君其實控製不住他的。他手中的人命越多,某件事,發酵得便越嚴重。那位大人,怕是準備犧牲一部分人,以保全更多人了。
鶯月君已是棄子。
按理說這與他無關,不論發生什麼後果,不論别人怎麼樣,他都不在乎。隻是那位大人明說過的,要讓他“帶著”鶯月君,言下之意就是看著。他本對小孩子沒什麼耐心,隻是他還算能打,滿身惡念,單是看看也覺得有趣。可鶯月君倘若失手,自己怕是要被牽連的。
“您最好現在就去處理他……不能再殺更多人了。”極月君說。
“好吧。”朽月君發出不易察覺的歎息,“不過我離開以後,會修補那處破碎的結界。像六道靈脈那樣,黃泉鈴足以帶你的兩個弟子出去。這位,怕是隻能渡蓮花池了。”
他一揮手,火牆裂開一道縫隙,他又抬起煙桿輕吸一口,一股純白的煙霧徐徐蔓延。它們打了個卷,順勢落入一旁的蓮花池中。白煙沒入水面之後,幾絲漣漪漾起來,有一艘船從水底浮現了。清盞與清弦帶著慕琬來到船邊,她看了一眼,發現小船內沒有水,連邊緣也是乾燥的,完全不像泡過水的樣子。
她有些擔憂地轉過頭,望向極月君。一方面是不放心這船,另一方面也是擔心他們的安危。但極月君轉過臉,微微對她點頭,像是讓她放心。而朽月君呢,看也沒看她一眼。
上了船後,它自行移動了。船上沒有槳,也沒有帆,隻是自顧自地向前走,靈活地穿梭在蓮葉間。她試著向旁邊側身,伸出頭看了一眼水面。夜色裡,漣漪上泛著暖色的光,倒映著岸邊的火。在這之下好似潛藏著什麼影子,說不準,有不知名的怪物在托著船前行。
越想心裡越毛,她縮回身子。這算是撿了一條命,但她還是不甘極了。
船逐漸駛離岸邊,距那灼灼之火愈來愈遠,水面的光也更加微弱了。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岸邊傳來青女的聲音。
“梁丘!”
她下意識地轉過半個身子。
“——别回頭。”
那變成了朽月君的聲音。
高聳的火牆閉攏了,像是被突然拉上的簾子。
在最後一瞬她看到朽月君那邪性的笑時,這才意識到為時已晚。火光自下而上,爪子般緊握住這隻脆弱的船,連她一起拽進了蓮花池下。窒息感將她淹沒,整個人都像被投入了尚未熄滅的餘燼裡。她發現那滾燙的觸感並非火,而是水——自己好像掉進一鍋開水裡,在火燒火燎的刺痛不斷掙紮,卻離水平面越來越遠……
“你乾什麼?!”
雲清弦嗬斥著,清盞從琵琶上抽出了劍。極月君微張開嘴,還想說些什麼,朽月君卻一振衣袖,頭也不回地穿過火焰,沿著岸邊走了。
在放肆的笑聲與通明的烈火中,漫長的夜色迎來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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